可是很快地,陆子皈就开始想要推翻这句话了。
亲眼目睹唐蔚然第三十二次被黑蜘蛛吓得一惊一乍地叫唤,男人好整以暇地下了定义:
“你一定是唐家堡里那只姓果名子的狸。”
“你说谁——噫!!”
这是一间老旧不堪,勉强可用来遮风避雨的弃屋。天有不测风雨,老天爷根本不怜惜才被残忍抛上了天的唐蔚然,入夜后立刻下起了瓢泼大雨。
夏夜的雨总是大又急的,令人措手不及。雷鸣轰隆隆炸醒了老屋里安眠的活物们。于是,屋外“噼里啪啦”,屋内“哇呀呀呀”。
又一只黑白相间的蜘蛛从脚边蹿了过去,唐蔚然惊得下意识就往安全地方钻。钻到一半觉得挺温暖,她抬头,看见了陆子皈线条硬朗的下颔。
“……”少女默默就退了出来,端端正正地坐好,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哟?主动投怀送抱么?”他难得笑得如此眸光潋滟。
唐蔚然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求求你自恋也该有个度好吗……”
陆子皈点点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怕蜘蛛。那你以往是怎么当杀手的?”
“雄黄艾草全备上。”
“……就为杀蜘蛛?会有味道的吧?”
“所以一般来说是速战速决,要是长期作战,就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陆子皈被她极其严肃的神情震了一震,“如果我不了解你在说什么,我一定会被你的工作热情所感动的。”
唐蔚然肃然地点点头:“那是,干一行爱一行。”
这还是陆子皈头一次被唐蔚然噎得什么也说不出。
“唐蔚然我觉得你该改名叫二皮脸。”
“过奖过奖,都是杜鹃儿你教导得好。”
陆子皈笑眯眯的:“我可从来没教过你怕蜘蛛。”
唐蔚然也笑容满面:“说实话就连我爹娘也没教过我。”
“啊,蜘蛛。”
“噫!!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唐蔚然惊惧得像只受了伤的幼兽再逢敌手,一个猛子蹿起来,却潜意识里遵守了“别依靠旁边那个男人,靠不得”的思维,瞥见角落里的衣柜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里钻。
“呜?!”
没想到一开门,何止蜘蛛臭虫,连蜈蚣也大踏步地从里蜿蜒地扭了出来。
唐蔚然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站在原地,彻底失去了言语。
陆子皈一边逗弄着不安的白猫,一边用教导的口吻,恶意满满地说:
“你看你,逞什么能呢,乖乖投怀送抱岂不比柜子更强?我就稍微逗你一下,至于炸毛成这样么?真是比包子还不乖。包子,你说是不?”
白猫“喵呜”了一声,竟转身挣脱了他的抚弄。
“哎,这小家伙……”他无奈,笑了一笑,又将视线移回静立的少女身上,“唐蔚然,怕就过来嘛,有什么……唐蔚然?”
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男人挑了挑眉。
可半天没见她答复,陆子皈疑惑地站起身,随手踩死一只小蜘蛛,走过去搭过她的肩:
“唐蔚然你怎么……”
“别碰我!!”
唐蔚然反手甩开,动作激烈地向前跨了一步,结果刚好又进了活物们的包围圈,吓得她左躲右踩,最后自暴自弃地蹲下去,蜷成了一个团。
陆子皈细细回忆着刚才那声音。而后轻声开了口:
“喂,你该不会……哭了?”
雨脚愈发密集起来,不断自窗缝、自屋顶打下来,噼噼啪啪。唐蔚然蜷缩的地方恰巧是最漏风的地方,不一会儿便湿了发与衣。
可她仍旧不打算抬起头来。
陆子皈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在他的理解中,女孩子这种生物,只要他笑得好看一些,嘴巴甜一些,就能哄得回来的。他的师妹是这样,街上的那些漂亮的少女们亦是如此。
可是唐蔚然却不一样。
纵然他好话说尽,她却依然蜷作团状,雨声中断断续续传来她不稳的呼吸。
当然了,她在哭呢,呼吸怎么可能平稳。
陆子皈挠挠头,手足无措地看向呆在一旁喵喵叫着的白猫包子,包子也回望着他,大眼睛里闪烁的全是无辜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真伤脑筋啊。
唐蔚然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的她刚来唐家堡,唐梨花甚至还未出生。
因为唐门招式从不外传,因而她的孤儿身份是缄默于口的。爹娘好容易瞒天过海,通过了滴血认亲,每一日的一开始便是反反复复的洗脑:
“记住,你姓唐,你叫唐蔚然。你有两个哥哥,大哥叫唐诀,二哥叫唐慊,他们都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他们的亲妹妹。”
是的,唐诀和唐慊怎么死的都不重要,因为死人是无法给家族带来荣誉的。
她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只要她是他们的“亲”妹妹就行。
唐蔚然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默念,我是唐蔚然,我姓唐,我是唐诀大哥和唐慊二哥的亲妹妹。
寄人篱下,定要低头做人。她心里尚不清楚,但是小脑袋里已然有了这个潜意识。
可是她的身份不知怎么回事还是泄露了出去。虽然爹娘又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这个消息不至于传入堂主和掌门耳中,可是那些同龄的小孩子却开始排斥她,讨厌她,嫌弃她,取笑她。
时年她学习天罗诡道,大抵是天赋问题,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就连拾她回“家”的爹娘也开始打她,骂她“废物”,骂她“不知好歹”。
不是的,爹,娘,不是的,我没有说,蔚然没有说……
不是蔚然说的……
不是……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废物!
训话结束,她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哭一会儿。却在门外碰见了一个以前和她玩得很好的小男孩,清秀的眉目在见到她之后皱成了一团。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想要绕过他。
而小男孩拦住了她,生硬地说:“蔚……蔚然,能跟我来一个地方么?”
这是噩梦的开始。
自从她的身份在小孩子们口中传开以后,这个男孩子便再也没来找过她。明明之前玩得那么好,身份血统就这么重要么?
她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唐蔚然只清楚,他又回来了,叫她蔚然,就像不久之前那样。
蔚然,我们去耍嘛。
去唐家集,我们去烤鱼吃嘛。
哎你晓得不,问道坡有棵树,开了花以后特别漂亮。去不去?
蔚……蔚然,能跟我来一个地方么?
尽管他声音僵硬,尽管他表情扭曲,可就为了他这“蔚然”二字,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无尽地狱,她都去。
——因为那是她在湍急川流中遇见的,最后一块木板。
破烂木屋,门窗上锁,无处可逃。
昏暗月光,投影在地板上,映出了无数妖魔的模样,蜘蛛、蜈蚣、蛆虫……
她知道那只长足蜘蛛,毒性猛烈,蛰上一口便只剩等死;她也知道那只花纹奇特的蜈蚣,是大人们口中的至毒之物……
它们张牙舞爪。似从十八层地狱之底攀爬而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在她四周徘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它们好可怕。他们好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救救我!!!有人吗?有谁在吗?救救我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小蔚然惊惧地四处挥舞着手臂,不断地踢着地上的活物,同时也惹恼了它们,一个劲儿地向她爬来。
——哎,倒这么多毒物进去没事吗?
——没事啦,反正都是捡来的。
——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她爹娘会来找我们麻烦吗?
——不会的。她爹娘要是敢来找我们麻烦,我们就上报堂主和掌门。看谁拼得过谁。
最后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听上去却那么陌生。
冷静,漠然,甚至掺杂了一丝嘲讽。
那一瞬似是刀山火海齐齐向她奔涌倒塌,痛彻心扉。
是你啊。原来是你么。
为什么这么对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我改好不好?我改,不行么?
“冒充唐家堡的人,真恶心啊。”
“难怪天罗诡道修得那么差。”
“嘻嘻,还好知道了,为时不晚!”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雷鸣如剑劈下一道白虹。
唐蔚然保持那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眼看着就要化作一尊石像。
陆子皈犹犹豫豫地探上前,蹲了下去,犹疑地拍了拍她颤抖不停的肩膀。
“喂,你……没事吧?我错了,我不吓你了。”
似是万里黑暗之中忽然降下了一束光芒。唐蔚然猛然一惊,恍恍惚惚地抬起了头。
“……唐蔚然?”
她终于战战兢兢地回转了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身影。
又是一道闪电,震天鸣响中将黑沉沉的天穹照得有如白昼。
——也将男人背光的身形照耀得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祇。
唐蔚然终于大声地哭喊了出来。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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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说唐蔚然……”
“闭嘴。”
“你……!”
“烦。”
“……”
今日的第十次对话也重复着相同的历史。
陆子皈真拿唐蔚然没办法了。
两个时辰前明明还哭着说“救救我”,对他完全不忌讳地投怀送抱,两个时辰后的现在就变成了现在这副肿着眼的死鱼模样,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她从中截断然后巧妙地堵住他的话。
简直就跟吃了哑炮似的。
雨下了一夜,清晨时总算放了晴。肆意弥漫的青草香让这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增色不少。
陆子皈很困。一夜无眠的感觉比折了五年寿还痛苦。特别是当身边这个少女抽泣着睡着的时候,你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为她制造出一块足以安眠的地方。
于是陆子皈和白猫包子相顾无言,共患难,撑过了艰难的两个时辰。
没法,这就是代价。
从此以后,陆子皈悄悄将“女孩子”这一分类又割出了一小份,单独命名为,唐蔚然。以示警戒。
可现在,怕也怕过了,哭也哭完了,唐蔚然却开始闹起了莫名的别扭。这一路上二人同行,却静得好像只有他自己。
……搞什么鬼啊她?
难道还没原谅他?
陆子皈当然不会懂唐蔚然的心。
她正在努力地说服自己,这么一个性格恶劣的男人怎么可能成了她的神?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冷得让她抖个不停。
……虽说面相是很不错,在她见过的同龄或是稍微年长的男人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俊俏了。
但、但是,皮相并不等同于性格!对!不能等同!不能因为他一时的施舍就无法看清他的本性了!那么恶劣的人,躲还来不及呢。
神?怎么可能。
——她的神明,分明另有其人。
这时,清脆的银铃声在风中震颤开来。
唐蔚然反射性地停下了步子,她知道这个声音,是那只猫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
结果转过身来,却看见陆子皈蹲在地上,低埋着头,将猫高高举过头顶。
“……”他搞什么?
白猫望着她,眯了眯眼,“喵呜”地叫了一声,而后男人尖起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唐、唐蔚然,我主人说,他知道错了,让你原谅他,喵、喵~”
“……啊?”唐蔚然眨了眨眼,“陆杜鹃儿你脑子被雷劈了吗?”
男人不满地“嘶”了一声,“你才被雷——”突然戛然而止,然后又出现了尖细的嗓音,“我,我主人说,你不理他,肯定是还在生他的气。他让你别生气啦喵~”
“……我没生气啊?”说完,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骗我有蜘蛛的那事?先前是挺气的,后来就没气了。”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陆子皈立马噌地蹿了起来,逼近她面对面地质问道。
“啊哇哇哇太近了!!”少女慌忙退后两步,摆了摆手道,“我这不是心情不太好嘛!”
男人皱着眉不依不饶:“所以说我就在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为什么……”唐蔚然犯难了,挠了挠头,忽然福至心灵,十分严肃地回答道:
“大概是每隔三十天就总会有那么五六天心情不舒服吧。”
“……”
陆子皈突然觉得刚才惴惴不安的自己真是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