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去年发售的安亚合志《四季恋歌》中收录的同人,解禁啦所以发在这儿存个档~
※全文1w5,再不发出来我就真的没有勇气丢人了……
※以及这是一个定时文章,如果没定时发出来,那我就只能暴打lof了(
※情人节快乐XD
花吻
1
他从短暂的午睡中转醒。
一段日光薄薄地斜入檐下,在光滑的桌面上徘徊。尚有些恍惚,他抬起头来,掌下是黑底烫金的书籍,手肘旁是钢笔——然而他并未想起此事,轻动手臂后,一阵“骨碌碌”的轻响由近及远,半途戛然而止。
少年俯身拾起,抬头时墙角低矮的柜子闯入眼中。本应存在于那里的物品失去了踪影。他费解地盯着墙壁,片刻才想起那件东西已经物归原主了,不由失笑。
——确切来说,那并不能简单用“物品”或“东西”加以概括,或许是它的主人太过特别,才导致了此刻他心中升起不合时宜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业已无法简单定义为“怅然”或“落寞”,倘若仔细咀嚼一番,与其牵扯的回忆就会一股脑地涌出,从最初的争吵到后来的友好,从最奇特的相遇到最漫长的再会。
细细算来,自五朔节后也有将近一个月没能见上一面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计算竟会令他感到一丝失落。
少年望向窗外,尾迹云划出漂亮的弧线,直落向看不见的彼端。他注视着被房顶一口吞掉的那线纯白,心想那边会不会就是新月学园呢?复又笑自己瞎猜测什么,连方位都不对。
他收回视线,心说,不对就不对吧。
不对也挺好的。
浮云迅速变幻出花的形状,鸟尾般舒展开来。
温热的气流倒是行经他窗外的庭院,沿着正确方向一路直行,其中一缕恰好化作轻风,吹醒了少女。
她惬意地伸直腰背打了个懒散的呵欠,没有人回应她放肆的行为,少女困惑地歪歪头,才想起自己的两个室友都有事出去了。
真是的,今天明明是个绝佳的休息日。
她有些愤愤,然而不满的原因并非平时要好的室友都不在身边,而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午后,她却不得不继续苦练修复魔法。
太倒霉了。
少女随手抓起桌旁的魔女帽,戴上脑袋两秒后才想起不能出门,只好又默默扒了下来。拿在手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捏了捏陌生又熟悉的帽檐,脑际浮现出与自己远隔灵脉的修长身影。
她捧起帽子,左右翻转打量一番。
“也不知道安德鲁现在在做什么……”
自五朔节以来便再也没能见上一面,无论是她满怀期待的“偶遇”还是他一时兴起的造访。听戴安娜说他正忙着毕业的相关事宜,说是七月份就会从艾伯顿毕业了——言及此,薄金发色的友人眼中笑意促狭:
“怎么突然问起安德鲁的事来了?”
“……我、我是替洛蒂问的啦!”下意识拽出不在身旁的友人当挡箭牌,少女又摆手又摇头,“你看,安德鲁每次来的时候弗兰克都会一起的吧!所、所以……”
“嗯,这样啊。”
戴安娜不再追问下去。
友人的笑容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赧。她狼狈地瞪着从容喝茶的贵族女孩儿,噘着嘴想反驳,但戴安娜的话语里并没有什么能让她驳上一驳,好找回面子的漏洞,她只好别过头去,闷闷地心想:
我为什么要慌张?我才不——
才不?
她没再想下去。
尽管与少年相关的事大多可以归于“烦恼”之列,但这个词轻软得就像家乡常见的棉花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派西斯老师的魔法哲学可爱太多。
尚未领悟的少女擅自将其定义为“许久没见朋友了,想念是正常的”。
当然,这的确是正常的。
把帽子放回床上,少女确认好魔杖别在腰际,遂将少年的事暂且抛诸脑后,步伐急促地跑出了寝室。
少年临时决定外出,于是途经走廊时路过了父亲的房间,房门如常紧闭,将他阻隔在外。
地毯吞没了脚步声。他没有停下。
——也找不到理由停下。
等厄休拉老师提议中途休息时,亚可已是精疲力尽,只顾瘫在课桌上大口喘气,像条濒死的鱼。她出神地望着教室窗外的景色。晴丽的天际游着几朵花似的绵软云朵,这花的形状莫名有些熟悉,像是某种鸟类的羽翼或尾巴,但她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正东想西想时,意料之外的男声掠过她耳畔。
“辛苦了。”
亚可登时从桌上弹起。
“……安……安德鲁?!”
少年见她反应激烈不由微微瞠目,而后轻笑:“别激动,是我。”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亚可赶忙坐下:“……才没激动呢。”她支支吾吾,又抬头看他,眼中掩不住笑意,“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嗯,学校那边的事稍微告一段落了,来散散心。”
安德鲁·汉布里奇将纸盒放在她手边:“给,慰问品。”
她诧异地瞧着纹样简致的纸盒:“慰……慰问?”
“是蛋糕。这里没有卖抹茶味的,也找不到和梅干相关的,所以姑且选了一款我自己认为比较好吃——为什么你会这么惊讶?”
解释到一半看见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安德鲁不禁心下怀疑起自己是否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会招致她如此不信任的眼神。
可事实其实正好相反。
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草尖轻搔过皮肤,带起令人不禁眯眼的微痒。
“啊,不,就是……”她挠挠头,避开他的目光,四下睃巡片刻,才吃吃笑说,“嘿嘿,谢谢你呀,安德鲁。”
“不用谢,不过不太清楚合不合你口味。”
“安啦,我相信你!”
她毫不犹豫。
在这种小事上获得信任真令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安德鲁失笑,索性向旁走了几步,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饶有兴味地问:“是不是打扰你练习魔法了?”
被他的动作惊了一惊,她眨眨眼,声音立时拔高,在他的注视下赶忙捂住嘴,又猛摇头,想了想,才答:“没……没事,刚好在休息呢。”
他看向桌面上各处磨损的老旧鞋子:“是什么样的魔法?”
“哎?啊,是修复魔法哦。别人做都挺简单的,像戴安娜就很顺手,还有洛蒂她可以直接和精灵对话,让精灵帮忙呢,可我就……”说着,亚可叹了口气。魔法时常无法成功是有原因的,可既然戴安娜当初能找回力量,那她也一定行——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今天已经练习不下百次了,依旧只差最后一步。明明前一刻还自信十足,她现在却越想越沮丧,垂下头去,兀自绞起手指,没了下文。
“篝小姐。”
“嗯?”
“能不能展示一次呢?我想看看。”他突然问。
“唉,可是……”她犹豫,“我会失败的啦……”
少年缓声笑了:“这可未必。再说了,我相信篝小姐不会因为失败就裹足不前的,用魔法让大家开心不是你的梦想么?”
少女一怔,忽然失了语言。
并非严厉或怪诧的“这不像你”,亦不是泛泛且无力的“加油啊”——而是温柔的“我相信你”。
她攥紧魔杖,微定心神。
“嗯!”
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尽力回应他的信任。少女抿紧唇线,将修复药水小心滴在鞋面上,轻挥魔杖。
“Sosomme tideare!”
只见药水跌入裂缝中,在她的吟唱下,滴滴分明地由点成线,然后,碧绿的光萤沿着细线自尽头向中心汇聚——眨眼间,伤痕累累的鞋子竟真的焕然如新。
奇迹发生后的一秒有如一年。亚可愣愣地抬头。
“我……我成功了,”她回过神来,腾地冲起,拿过鞋子伸至他面前,“你看,安德鲁,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少年由衷笑了:“恭喜你,篝小姐。真是很完美的魔法。”
“谢谢你,安德鲁!真的很谢谢你,要不是你刚才鼓励我,我肯定还是会失败的。”
“太夸张了,我什么也没做。”他摇头。
“不,你肯相信我,这就够啦。”
她扬起嘴角,笑容明丽。
午后的日光从他身后肆意漫进,漫上她月牙儿似的酒红色双瞳中,开出了一朵陌生却明亮的花。
安德鲁眯细眼。他忽然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魔法。
2
少年走进房间。
这房间他至少有十年未曾踏入,在女佣勤快的打整下并未沾染尘灰。偌大的房间里积着浓重的夜。落地窗外,庭院荧白。几盏路灯孤独地照亮了厚重的雪,它们的白色一齐透窗而来,寂寂地落在地板上。
也落在了琴盖上。
靠窗处置有一架黑色钢琴。
他走近,伸手触上琴盖,停了停,随即抹去了并不存在的灰尘。
雪影在琴盖上融化作光。洁白、冷冽、熟悉,却又陌生。
十年了,他想,有灰尘也不为过。
少年轻轻打开琴盖。他想起十年前,在政界早已如雷贯耳的父亲冷眼看他,语气冷硬地斥责他不应再接触这些软弱之物——“软弱”,父亲是这么形容的。他一边回想着,一边按下琴键,陌生又熟悉的老朋友立刻温柔地回应了他,清澈的音色仿佛潺潺流水——这样的声音,父亲曾厉声称之为“软弱”。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
新年即将来临的现在,他才终于有勇气走进这里,十年时光不曾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却拉扯他长高,长大,面临成年。而他今日踏进这里,不过是突然收到了那个曾在“导弹事件”里大展身手的魔女的贺年卡——和那跳脱又稚气的字迹一样,照片上的她面对镜头,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所以,他才再度推开了这扇门。
……亚可。
少年闭上眼,将不曾真正付之于口的昵称珍藏于心。
察觉到本月第四次梦见安德鲁时,鸟鸣唤醒了晨曦,朝阳轻洒入少女的眼中。她望着木质天花板,脑海里尚在回放细碎的片段,随即身下床板一阵微摇,窸窸窣窣的响动惊扰了碎片,犹如群鸟振翅,须臾只剩灰羽。亚可眨眨眼,转头看过去。日光慢慢描出熟悉的身影。她不由惊奇出声:
“……洛蒂?”
“啊,亚可,抱歉,吵醒你了吗?”
橘发女孩闻言抬头看她,歉疚一笑。
“没有啦,”亚可揉揉眼,“今天不是周末吗?这么早怎么了?”
“嗯,过两天有个随堂测验,得加把劲儿看书了。”
“什么?测验?!”亚可立刻坐起。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选的那门啦。”
“哦,吓死我了……”
她松了一口气,又倒回床上,这才想起,洛蒂原本也是为了考取魔法道具操作执照才进入新月学园的。自第二学期起她们便能够自主选择专门课程了,因此洛蒂才选择了那门能够继承家里道具店的魔法道具操作课程。
注视着洛蒂飞快扣好扣子,亚可微扬声:“加油呀,洛蒂。”
“嗯!拜拜,亚可。”
留下一个可爱的微笑,好友消失在了门后。
她望着紧闭的门扉,半晌,才挠挠蓬乱的头发,情不自禁地轻声说:
“……真好啊。”
“什么真好啊?”
突然响起的女声四平八稳犹如熨烫衣物。
“哎呀,苏西,你醒啦?”亚可一惊,“没事,就是……”想不出具体的形容词,她拖长鼻音,沉吟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大概是……羡慕洛蒂吧。”
苏西并未看向少女,未被长发盖住的那只垂眼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旋即她淡淡道:
“……笨蛋亚可,继续睡吧。”
从琴房回到卧室后,少年走至窗前。透过落地窗看见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不断翻涌,像是随时都会从云隙间吐出风雨或雷电。云影则沉沉压下来,似乎即将压垮院子里的植物,又似乎即将压垮他。
但事实上他仍旧站在这里,负手站得笔直。
这身西装从不会束缚他分毫,可他现在却很想松一松紧束衣襟的领带。
他没有动手,只是出神地望着窗户上映出的人影,望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间。
——他知道自己现在想做什么。
安德鲁关上门,企图将父亲的话语关在门后。可父亲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跟了出来,鬼魅缠身般寸寸紧逼,他不得不快步走出去,一步跨进车内,急躁地吩咐:
“去商业街。”
“可少爷,马上就要下雨——”
“去商业街。”他加重字音。
“……是。”
——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见谁。
“安德鲁,你怎么又开始练这种东西了?”
“你现在即将毕业,距离你真正进入政界只剩四年。这四年有多重要,我想你不会忘的。”
“安德鲁,我希望你还没忘记你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以及,我对魔女改观,并不意味着你就能重拾这些软弱的玩意儿,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该死!!
少年不禁咬住牙关。
不久,第一滴清凉落在脸上。
亚可甫一抬手擦去,更多的清凉便随之倾落,迅速转冷,湿意顿袭。她这才找回理智,拔腿冲向最近的一家店,站在屋檐下松了一口气。
她很少独自出学园来商业街,大多是和洛蒂、苏西一道,再不济也会和阿曼达或者戴安娜她们一起。但今天洛蒂整日都泡在图书馆里,苏西则一如既往耽于毒素和蘑菇的研究,而她——她之所以并没有再过问其他人,只是想……散散心罢了。
抱着一种微小却不愿熄灭的期待,少女在商业街上张望徘徊了半小时,最后放弃了,选择在长椅上坐下。她那时正盘算着“算了,又不是非得见到,还是回去吧”,然后就被酝酿已久的大雨赶到了街边——这么想来,或许是老天爷恶作剧般的挽留也说不定。
而现在,她仰起头来,望见沉黑的天际迫不及待地吐出风雨,将她心中的期盼寸寸浇灭。
“我是怎么了……”
亚可使劲拍拍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视线落回街沿时,一辆黑色汽车正巧停在路边。车门开,来人撑起黑伞,穿过风雨、街道甚至是这湿冷的空气,毫无踌躇地走近她。她又惊又疑,站在原地欲觑见其容貌。
随着宽大的伞沿向上移去,她的心也一点点被提至喉头——接着,亚可看清了伞下的人。
居然真是他?
他怎么会……
诸多疑问徘徊心头,亚可心想总该先打招呼再说,于是开口唤他:
“……安——”
伞掉在地上,声音被雨吞没,而她的呼唤亦突如其来的拥抱所尽数吞没。
亚可动弹不得。
“抱歉。”
他隐忍的声音响彻耳畔。
“一会儿就好……抱歉。”
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手足无措地待在他的怀中。伴随心脏趋近破裂的急速跳动,少女忽然想起来了。
这些天,少年往往是以一种不真切的状态存在于她的梦境里,不至于模糊不清,但也说不上清晰至极。他似乎说了些什么,大抵是稀松平常的问候,或许还会有少许谈笑,可更多的时候他不言不语,以极其静默的姿态,悄悄扎根在她的梦中。
和他一同沉默的,还有他们脚边的花。
而梦境的最后,总会有漫天的花瓣,或洁白或深紫,轻盈舒展如鸟尾。
为什么会想起来了呢?
亚可迟疑着,伸出手去想要环住少年微弓的背脊。但下一秒他却径自直起身来,看向她时神色如常。
“谢谢你,篝小姐。”
“……啊?嗯,没、没关系。”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那么,就这样,再见。”
雨脚如麻。他拾起躺在脚边的伞,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
不料她立刻拽住他袖口。
“……篝小姐?”少年困惑地转过头。
“啊,我……”亚可张了张口,霎时慌乱起来,最终在他的目光里赌气似的大声喊起来,“不要走,你别走,我……我不让你走,安德鲁!”
就连雨声也在嘲笑她的慌乱不堪。
“你怎么了?”他哭笑不得。
“我……”是啊,她究竟怎么了?亚可顿时失了底气,揪着他的袖子,支支吾吾片刻,只落得一句狼狈的回答:“你看,雨这么大,进……进去坐坐吧?”
手指的方向是一家咖啡店,此刻因大雨而生意兴隆。他眸色转深,有光明灭,半晌才叹了口气。
“好。”
因为她从未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接近他——接近那个褪去“汉布里奇”之姓、“艾伯顿贵公子”之名的,最真实的他。
3
雨仍未停,将落地窗上的人像洗得模糊扭曲。咖啡店不大,充溢着浓郁的咖啡香。被雨困住的人们坐在桌旁,或是小声谈笑,或是安静看书。与周围的惬意正相反,焦躁催促着亚可不停摩挲杯子。她不知该如何问起,更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桌那端的安德鲁。
然而难堪的沉默还是逼她故作轻快地开了口。
“对……对了,安德鲁,我前天在课上新学了一个魔法,你要不要看?”
安德鲁皱了眉笑:“在这里么?”
“啊……”这才想起自己正坐在咖啡店里,亚可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
少年摇头。
“该道歉的是我。刚才……真是抱歉了,篝小姐。希望你不要介意。”
亚可赶忙摆摆手:“没事没事,我知道安德鲁你不是那个意思!倒是你……你没事吧?”
短短一句话,就令少年失了最后一丝从容。他垂眸,眼中似有剑光相搏,而回答时他却又像置身事外般,声音淡静。
“没事。”
“你骗人,”她斩钉截铁,“真没事的话,不会是这种表情。”
安德鲁只能哑然以对。
见他不说话,亚可更着急了,探出身子去:“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你别不说话啊,安德鲁,究竟发生什么了?”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通,得到的却是良久的沉默,以及沉默之后,少年莫名其妙的发问。
“如果我说了,你会说我没骨气吗?”
“……啊?”
他自顾自笑了:“没事。”
将这些埋藏心底的事尽数吐露,并非易事,更何况十年之久。虽说亚可几度强压怒火,难得耐心地听他说完,但其实少年讲述时其实是镇静且平缓的。偶尔会突然沉默,这时他的眼中会闪过一丝犹豫——而她便会轻声呼唤他:“安德鲁。”
安德鲁,我在。我还在。
少女并不清楚这句话有没有真正抵达他心底,但她不愿看他笑得如此无奈。
眼前的少年仿佛从十年前起就对施加在他身上的“命运”“责任”和“义务”彻底妥协。若真是这样,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资格,像从前在喷泉旁那样指责他,更遑论说他“没骨气”了。
是了,她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但即便如此,她也——
“……就是这样。”少年轻舒一口气,随即苦笑起来,“这么多年了,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父亲是望子成龙,而且他一直都是我的榜样,我很尊敬他,更何况我还继承了汉布里奇这个姓氏,所以我——篝小姐?”
回过神来时,少女发现自己已然站起身来。椅子被动作向后顶去,拖动的声音没入周遭的谈笑中。雨势依旧,窗户上隐约擦出了她双手撑桌、低下头去的姿势。
“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嗯?”他茫然。
“安德鲁,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盯着他,娟秀的眉毛打了结。
“听我说,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吧!咱们把话说清楚!”
安德鲁瞠目:“什么意思?”
“或者,或者你不想的话,就我去,我去让他同意你继续弹钢琴!”
“等一等,篝小姐,事情没这么简单……”
“安德鲁,我……我虽然不如戴安娜认识你来得久,可、可我是知道的,这么下去是不对的,不对的!你其实一直都——”
亚可咬住唇,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紧紧注视着他,直至少年意识到她想说的话,变了脸色为止。
“篝小姐,”安德鲁沉声道,“没有人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
她僵在原地。
他闭了闭眼:“十分抱歉让你听了这些不愉快的事,还请你尽快忘掉吧……我不需要同情。”
“——不是的!!!”
高声否定、拍桌声和杯盘相击声一同爆炸,瞬间制造出一隅奇异的静音区。旁人的注目霎时犹如利剑捅来。安德鲁压下心中震惊,面有难色地低声示意亚可先坐下,然而亚可已无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人了。
“不是的!我没想要同情你!”
声音里裂出了细纹。
“我是知道的……安德鲁的钢琴弹得有多好听,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不想你放弃它……这样,当初你质疑魔法,那现在该轮到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
“——安德鲁,对你来说,钢琴真的只是‘一无是处的软弱之物’么?”
他无言地攥紧双手。
“我喜欢魔法,喜欢得不得了,所以能够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反驳你。那你呢,安德鲁?如果你像我喜欢魔法一样喜欢钢琴的话,那就回答我。”
他痛苦地别过头去。
“……钢琴,不是我的梦想。”
“那总是你想要做的事吧?!”
她探出身去,逼近他:“你想要弹钢琴,对不对?”
“……”他不再回答。
“安德鲁!”亚可快要疯了,“求求你,回答我,好不好?”
质问时分明坚定不移,可此刻两汪眼湖却震颤不止,似乎下一秒就会碎落。安德鲁顿时慌了神——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所以你别哭啊。”
“我、我才没哭,我只是眼睛出汗了!”
亚可飞快抹去欲落不落的晶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
“我想听你继续弹钢琴,我不想你就这么放弃。如果刚才那个办法不行就换一种,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爸爸同意的!所以——安德鲁,你能答应我么?继续弹钢琴,可以吗?”
少年怔住了。
为什么她能够为了他人这么拼命?他想不通。乍看之下自由散漫,但偏偏这种时候又固执得不行。
或许……正是如此吧。正是如此,他才会……
半晌,安德鲁无奈地笑起来。碧眸里的阴翳与坚冰化作了温润的流光。
“好,我答应你。”
雨停了。云破处,第一束暖阳轻叩门扉。
少女皎澄的笑靥,像是开在他记忆深处,不知名的紫色花朵。
他不愿囚住她。她注定是自由的。她来去无拘束,仿佛只为衔来自由的果实,只为点燃燎原的星火。
你瞧,她就这么轻易点着了他。时隔十年,他居然再次燃起了可笑的决心,就好像这十年来的忍耐与煎熬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笑话。
但她哭了。
少年紧了紧拳头,敲了敲面前紧闭的门扉。得到回应后,他深呼吸了两次,走了进去。
他终于找到了停留的理由。尽管这个理由更像是某种无谋的挑战,但他不介意。
长桌那端坐着不苟言笑的父亲,鹰眸锁住了他。
“安德鲁,有事吗?”
“等一下!”
走出咖啡店,她三两步追上他,笑说:
“我跟你说,夏莉欧曾经说过的,‘相’——哎呀,不对,这种时候不该用夏莉欧的话。”然而话并未说完,她皱着鼻子想了想,举起魔杖,朝他招招手,“来,我给你施个魔法!”
他下意识想退后,好容易忍住了冲动,乖乖弯下腰,抽抽嘴角没有说话,心想该不会又是那什么可恶的变身魔法?
随即杖尖舞动,轻触他肩头,她轻声念:“Fasannciel shearila。”
这是一句不可思议的咒语。
“……父亲,我想和您谈谈。”
于是他挺起胸膛,镇静说道。
4
七月,与潮湿的气候一道,期末大魔王踏进了新月学园。
一回想起第一学期的惨败经历,亚可就坐立难安,恨不能每天清晨天不亮就抱起书往图书馆跑——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更多的时候,整个寝室的苏醒都是伴随着一声惨叫,然后是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最后以一个焦急的关门声为信号,再度回归宁静。
“魔法哲学……真不是人学的……”
活像是当初被自己灌下矿泉水而翻出鱼肚的派西斯老师,亚可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哭丧着脸说。
“辛、辛苦你了……总之先休息一下吧!”
厄休拉干笑着拍拍她快要冒烟的脑袋。
静下来之后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亚可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灵脉那端的某位少年身上。那之后的几天里,亚可如坐针毡,要不是期末的巨石突然压弯她的腰,她恐怕早就偷溜出学校跑去找他了。就在这样的不安之中,终于,戴安娜带着一封信敲开了寝室门。她赶忙拆开蜡封,拿出信封里的东西——一张白纸和一个请柬。
白纸上简短地写上了道谢的话,说是和父亲谈过了,虽然很艰难,但父亲总算是不再反对他了,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少女目瞪口呆,刚想说“这这这就完了”,才想起手上还有一封请柬。
——是庆贺安德鲁顺利从艾伯顿毕业并升入名校的宴会,并且,她和她的室友们都受到了正式的邀请。
亚可傻了,洛蒂有些脸红,苏西则在一旁起哄:“啧啧,看来你们进展得很顺嘛。”
其中“你们”一词耐人寻味。
罢罢罢,真是疯掉。
少女一鼓作气直起身来,决定暂时先不管这摊子事,但大脑实在是超负荷了,不得不又弯下腰去,沮丧地扁着嘴,问:
“厄休拉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厄休拉抬了抬眼镜。
“最近……我有点搞不懂了。”她闷闷地说,“您看,我的梦想是想要用魔法给大家带来笑容,可究竟要使用什么魔法才能做到呢?”
厄休拉茫然地歪头。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在她心底生根发芽了。那一日她之所以外出散心,也是因为想不通。尽管后来重心偏到了安德鲁的问题上,但她的疑惑实则并未得到任何解答。
去年她的确曾使用过闪光之杖成功阻止了导弹,也曾一度令世界各地的人们都露出笑脸。可归根结底,不过是昙花一现。
随着学习的逐渐深入,原本坚定不移的想法竟产生了些微的动摇。
“您看啊,洛蒂她将来要继承她家里的魔法道具店,所以她现在为了考取证书而努力;戴安娜她有朝一日会继承卡文迪许,所以她也为此而日夜精进;苏西和阿曼达喜欢毒蘑菇和飞行,所以她们能找到努力的方向,还有康斯坦策也是……
“但我呢……”
我又该为梦想做出怎样的努力呢?
学习魔法、上课和考试,如此脚踏实地的做法是“大三曲枝图”教给我的。这没有错。
可是,然后呢?
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运用怎样的魔法,才能为大家带去笑容呢?
谁能回答我呢?
一时间,偌大的教室只听得风声回荡。少顷,厄休拉扶了扶镜架,无奈地笑了。
“关于这件事,老师可能没办法回答你太多。”
“……哎?”她睁大眼。
“亚可,这得由你自己找到答案才行。该怎样努力,成为怎样的人,怎样为大家带去笑容——这都是旁人无法替你回答的。”
“但是……”
“没事的,不用着急。虽然世界上有很多人倾尽一生都没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可如果是亚可的话,一定没问题的。请相信你自己。”
透过镜片,那双赤红的双眼中忽有焰起,舞动如绸。
“‘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不是么?”
微风轻巧地带走了话音。
再落入少年耳畔时,则变成了熟识的轻快口吻。
“我的天,安德鲁你居然弹起了钢琴!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啊?”
“西南风。”
少年停止弹奏,对答如流。
“唉,几天不见你还是这么冷淡。”金发少年摆摆手,从门外走入,停在钢琴旁,“我们好歹就要毕业了嘛,再给我这个朋友多点关怀和温柔如何啊,安德鲁?”
安德鲁抬眼:“难道毕业以后你就不来找我了?”
“这倒不会。”弗兰克爽脆答道。
“那我为什么要关怀你。”
“不愧是艾伯顿第一冰山贵公子,在下甘拜下风。”弗兰克认输了。
少年心说这又是哪儿来的诨名。他合上琴盖:“有事就说。”
“哦,对对对,过几天你父亲要办宴会庆祝你毕业是么?”
“嗯。”想必是收到请柬了吧。
“我猜猜,”好友笑得一脸促狭,“篝小姐是不是也收到邀请函了啊?”
……这算个什么猜法?安德鲁有些愕然,随即敛了不必要的神情,淡淡说:“也顺带帮你邀请了杨森小姐。”
“咳咳咳咳!!”
于是,少年笑看被口水呛个正着的友人,懒得去琢磨弗兰克那夸张的咳嗽是否是为了掩饰脸红。指腹摩挲过琴盖,他想起了曾几何时,那个魔女对他挥杖念出的那句咒语。
Fasannciel shearila。
不由轻笑。
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未被阳光稀释,重重向他倒下来。
“父亲,我很清楚您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为这个国家做出了不少成就。您是我最尊敬的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身为您的儿子,我有责任,有义务步入政界,继承汉布里奇家。这些我都明白。”
少年站得笔直,淡静的声音微顿。
“……只是,我也想请您明白,在身为汉布里奇家的继承人之前,我也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中年人讶异挑眉,继而皱眉问他,“安德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父亲,我很清醒。”他镇定以对。
中年人终于改变了坐姿,前倾上半身,双手交叉支住下颔,那双不减当年的锋利鹰眸紧紧锁住了自己的儿子。
“继续吧。”
安德鲁深吸一口气:“……好。 ”
总算顺利击退本学期的大魔王,新月学园的魔女们迎来了值得讴歌的暑假时光。
“一、二、三、四……”
“等、等等,戴安娜,我,这个,我的脚——哇!!”
然而栗发魔女摔了个狗啃泥,此刻正趴在地上,不对,是趴在友人兼舞蹈老师的戴安娜身上,心里直犯嘀咕。
“唉……”身下的金发少女深深叹了口气。
亚可坐起身来,委屈地扁扁嘴:“对不起,是不是很疼?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不疼。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抓住亚可的手,戴安娜也坐起身来。两人于是索性暂时坐在光滑的教室地面上。看着不得要领而沮丧不已的亚可,戴安娜眸光闪了闪,不由缓了缓唇角:“真稀奇。”
“什么?”
“我说汉布里奇叔父,你知道宴会的邀请意味着什么吗?”
亚可一脸茫然。
戴安娜再叹:“傻瓜,你忘了么,汉布里奇叔父可是出了名的讨厌魔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叔父他应该是对魔女有所改观了……吧。”
亚可歪歪头,终于想起了戴安娜口中这位和安德鲁同姓的叔父,也就是安德鲁的父亲。去年那场宴会她仍历历在目,中年人审视她时,眼神里充斥着不悦和鄙夷。亚可拖长音“啊”了一声,又引得戴安娜一声叹。戴安娜心想:若非改观,那就是政治方面的原因,不过这些事亚可也不必知道。金发少女决定轻松些,便挑了个稍促狭的笑弧:
“来,继续练习吧。不然安德鲁来邀你共舞的时候,可就要出洋相了。”
亚可一个激灵。
“谁、谁说他一定会邀请我跳舞啦!”
“也是。不过你难道不期待么?”
“期……期待什么……”她目光游弋。
戴安娜眯眼笑:“没什么。”
“……真是的!”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亚可不由尖声反对友人的恶作剧。
话题就此为止,两人继续练习至黄昏。亚可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三晃地走到门边,忽听得身后的戴安娜静静说:
“安德鲁托我向你表达他的谢意。他说,如果不是你的话,他可能就这么放弃钢琴了。”
亚可直起身来,她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哎呀,不用道这么多次谢啦。帮助朋友是应该的嘛。”
戴安娜挑眉,复又轻笑,她眯细眼,轻声问亚可:
“亚可,你为什么会这么竭尽全力地去帮助安德鲁?”
“……哎?”亚可愣住,“因、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仅此而已?”
“什么?”
“没什么。练习了一下午你应该也很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哦……”
走出房间,亚可心想:戴安娜问的话可真是奇怪,帮助朋友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
“父亲,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安德鲁·汉布里奇不紧不慢地陈述道,“您或许会反驳我,斥责我,至少作为汉布里奇家未来的继承人,我不应拥有如此平庸的想法。但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深吸一口气:“成为像您一样的政治家是我的目标,我会为此不懈努力。但除此之外,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会有想做的事——并非‘梦想’,只是‘想做的事’。它不会干涉到目标的达成,更不会使我软弱。因此,父亲,十年前我还太小,无法证明我的观点,但从现在起,我会用接下来的时间来向您证明,请您……”
他弯下腰去,朝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沉默不语的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请您允许我,继续弹钢琴吧!”
5
踏入汉布里奇家大门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紧张攫住了亚可的神经。她昂首挺胸,绷紧脊背,昂贵的礼服和装扮将她从头到脚缚了个严实。她一步不落地跟在戴安娜身后,恨不能死死挽住身旁的洛蒂和苏西——还被苏西以调侃的眼神无声地嘲笑了一下。
如此大规模的晚宴,家主是不会亲自来门前问候宾客的。于是亚可僵硬地走进大厅。上流社会的流光溢彩更令少女觉得无所适从。她紧抿唇,悄悄问戴安娜能不能去吃点东西,然后被友人一记眼神瞪得缩了缩肩。正被洛蒂小声安慰时,清朗的问候声落入她耳畔:
“欢迎光临,卡文迪许小姐、杨森小姐、曼芭芭拉小姐,以及,篝小姐。”
在场众人只有亚可未曾意识到安德鲁话中奇怪的停顿。
亚可实则业已失了说话功能。她呆望着面前的少年。他身形颀长,西装笔挺,笑意柔和——她理应早已习惯了才对,心跳却一反往常,不由她掌控,化作小鹿撞上胸口。
一旁的戴安娜着实看不下去,凑过去低声提醒她:“亚可!”
“……在?!”
不知所措的亚可一个激灵。
“呃……汉布里奇先生,此、此次受邀,实、实乃荣……荣幸之至……”
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台词令安德鲁诧异扬眉。等她说完,他才微微苦笑:“你不必如此拘谨的,篝小姐。平常那样就好。”
闻言,亚可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立即“原形毕露”。
“那我就不客气啦!嘿嘿,好久不见呀,安德鲁!”
“是啊,好久不见。”
好在安德鲁并不介意。他颔首,随即瞥过洛蒂,正欲开口,新入视线里的人影让他不由微微一笑。洛蒂茫然眨眼,忽听得耳后传来欣喜的呼唤,这才恍然大悟,微微红了脸转过身去。这时,恰巧有新客入场,安德鲁见父亲走来,敛了放松的笑意,留下一句“各位慢聊”,便随父亲向门口走去。亚可则注视着洛蒂和弗兰克的交谈,惊讶出声:“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在我看来你俩彼此彼此,”苏西不知何时拿了杯饮料过来,“看样子和安德鲁进展很不错嘛。”
“……这,朋、朋友啦!我们只是朋友啦!”
少女被噎得涨红了脸。
明明不需辩解的事在她心里百转千回成了百口莫辩。亚可咕哝着“苏西坏心眼”,还是拽着友人跑去了餐桌旁,决心以美食打消自己异常的心跳。正当她狼吞虎咽时,顶灯辉煌的光耀骤然暗下,接着,汉布里奇家主严肃的声音响彻大厅。
简要的欢迎词结束后,宴会正式开始。亚可刚准备埋头继续苦吃,轻盈的圆舞曲流水般淌过她耳畔。她茫然抬头,望见少年穿过人群,将那些向他投来的期盼目光皆抛诸身后,朝她快步走来。
“愣着干什么呢,快去。”
“哎——”
少女踉跄几步,停在他面前,来不及回头,撞进他眼中。鞋跟踏出的脆响早已掩不住自己越发吵嚷的心跳声。
而少年将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轻弯下腰,伸出手来,温和笑道:
“这位迷人的小姐,可否同我共舞一曲呢?”
她登时烧红了脸,犹豫片刻,才伸出手去,低声说:“可……可我不怎么会,怕踩到你的脚……”
手心交叠的刹那,他轻轻握住,淡淡一笑。
“没关系,交给我就好。”
裙摆如云流过。柔丽的光线浇灌整个舞池,乐曲仿佛揉皱水面的波纹。
少年漂亮的眼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翠玉,将小小的她包裹其间。于是,亚可感到了晕眩,如坠温软云端般的晕眩。她不得不紧握住他的手,以防自己从云间不小心跌落,而他轻笑着托住她的手,虚虚扶过她的腰,一进一退间,保持最妥当的距离。
咫尺之间,世界很快就再容不下其他。
晕眩在他领导的舞姿下逐渐演变为轻微的窒息。至近距离下,她嗅到了隐隐的清香——明显不同于会场上或浓烈或昂贵的香水味。亚可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控制住自己不要往别处去想,譬如,这或许是安德鲁的……
亚可不由埋下头去。没由来的害羞快要杀死她了。
“篝小姐。”
手心一颤,她踌躇地抬起脸,支支吾吾,没有看他。
“待会,我在喷泉旁等你。”
“……什么?”
他没再回答,此时恰好一曲舞毕。少年适时放开了她,挥挥手,转身离去。
可自由重回她手中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少女怔怔地望着熟悉的身影走远,不属于她自己的余温残留指间。
“我究竟是怎么了……”
她捏了捏自己的掌心,第一次感到了异样的落寞。
恰似一场短暂的幻梦,梦中少年微微低头,将要吻上那朵紫色的花。
此刻她醒来,只有失落萦绕心间。
——她竟不愿醒来。
亚可焦急地踩碎一地月光。
汉布里奇宅邸大得出乎了她的意料。上次来时并未有所记忆,亚可七拐八弯地才找见了熟悉的路。她提着裙子大步跑去,昂贵的高跟鞋踏得噔噔作响。少年闻声转过身来,皎白的光灌淋他身。
“安德鲁!对、对不起……我刚才迷路了……”
亚可刹住脚步,气喘吁吁地道歉。
夏夜凉风拂面,携着喷泉的细密水雾。亚可不由向前走了几步,在池边停下,探出身去,惬意地眯细眼:“好凉爽……”
他失笑:“没事吧?”
“嗯,没事没事!”她摆摆手,“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他注视着她,“果然还是想当面和你道谢。”
她一愣:“你也太见外了吧,况且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不,你帮了我很多。”他笑,“‘Fasannciel shearila’,是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亚可直起身来,她从裙兜里拿出了自己的魔杖,迎着月光微微举起,然后,轻快地说:
“你还记得么,去年我有一支形状很奇特的魔杖,上面嵌有七颗宝石。每一颗宝石对应一句咒语,一共有七句,而‘Fasannciel shearila’——就是最后一句。”
“原本的意思是‘大家齐心协力,就会创造梦想,改变世界’。但现在我没有了闪光之杖,所以也就不能再施展那么宏大的‘世界改变魔法’了。”
她说着,挥动两下,杖尖沾着月色,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光痕。
“不过也好,你瞧,即使这只是一根普通的魔杖,即使我没办法再改变世界,我也能为朋友……为你加油打气。所以呢,我那时真正想说的,其实是——”
亚可深吸一口气。
“伟大的九位魔女,请赐予他勇气,不是梦想也无所谓,就算只是想做的事,只要拥有勇气,就能踏出第一步。”
安德鲁不禁瞠目。
而亚可看向身旁的少年,眯起眼来笑道:“现在看来,我的‘魔法’应该成功了,对不对?”
“……是,很成功。不论是去年的‘导弹事件’也好,还是这次的事也罢,你总能给我带来勇气。”
他点头,月光在碧眸中摇荡。
“哎、哎呀,你说得太夸张了啦……”亚可害羞地摸摸鼻尖。
安德鲁摇头,由衷感叹道:
“我没有夸张,篝小姐,你真的很有魅力。”
“……哎?”
亚可有一瞬怀疑自己耳朵坏了。她惊慌地瞪着他,试图从他的举止中找到任何“被‘一见钟情蜂’蛰过”的痕迹。但她失败了。
“以前那次你认为我是被那什么‘一见钟情蜂’给蛰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再说一次,”安德鲁声音淡静,“篝小姐,你很有魅力。”
少女彻底蒙了,站也不是逃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拼命从隆隆碾过的心跳和乱麻似的心绪中挤出正常的话语:
“你……你在说什么呢,安德鲁,别、别开玩笑啦,这样对我的心脏很不好的……”
“我是认真的,篝小姐。”
他看着她。
“我一直在烦恼,不知什么时候说出来才好,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对心爱的女孩子说这些……”他苦笑了一下,再度正色道,“篝小姐。”
亚可惶惶抬起头来。
他轻声说:“我喜欢你。”
那四个字仿佛瞬间炸开的烟花,几乎震聋了她。
陌生的激动随之而来,彻底掌控了她的情绪。
十七年来终于情窦初开,可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说是她一厢情愿的梦也不为过。这是梦么?是梦的话,那她得快些醒来……而她却已然不愿醒来。
互相矛盾的心绪碰撞出一迹星光、几缕月华,随即交织出满地紫色花朵,花瓣如鸟尾,迎风舒展招摇。
她总算想起来了,那是鸢尾花,紫色鸢尾花。
“……前几天,戴安娜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少女的声音微有颤抖。
“她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竭尽全力地帮助你。我当时回答的是,因为我和你是朋友。可我一直没懂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直到刚才,我才终于明白。”
他们的关系明明可以止步于朋友,可她现在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加自私——她不愿他们只是朋友。
于是她绞着十指,低低出声:
“安德鲁,我不聪明,还很莽撞,经常不顾及周围人的想法。”
“嗯。”
“我……我不可爱,也不漂亮,还出生在普通人家。”
“嗯。”
“我的魔法经常失败,还总是闯祸。”
“我知道。”他回答时含笑。
“你笑什么啦!我是……我是认真的……我缺点很多的。”她红着脸瞪他。
他点头:“然后呢?”
“然后……”她沮丧地挠挠头,“如果,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你的告白,都只是一场梦的话……那在梦的最后,请你实现我一个愿望,好不好?”
少年有些诧异:“愿望?”
亚可捏住裙摆,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后,向少年迈出了第一步。
——少女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她在他怀中,细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安德鲁。”
他不由一震。意想不到的表白令他怀疑起自己是否在做梦,他打从一开始便笃定她并不会这么快就做出答复。可下一秒他感受到怀中的女孩即将放手离去,顾不得再疑惑,少年伸出手去,紧紧将她锁在怀中。
“傻瓜。”
安德鲁笑了。
“这怎么可能是梦。”
“……哎?”她僵了一僵。
“你说你自己是普通人,我也是。爱闯祸、莽撞、容易激动,这些我都知道。可就算你缺点再多,对我来说,你也比你自己所说的要可爱一万倍。”
他微微弓身,凑近她耳边。
“亚可,你知道么,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这就足够了。”
这是他一直未曾说出口的称呼,亦是他一直想要说出口的称呼。
清晰感受到她的微颤,少年唇边的笑意渐深。
“我喜欢你,亚可。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可以重复无数遍,从现在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直到你明白为止。”
于是,第三遍刚说完,怀中的少女便忍不住举旗投降。她想高声抗议他实在是坏心眼,却在抬头的那一瞬,被他迫不及待地吻去了所有抗议。
由浅入深,漫长得好似一朵鸢尾绽放。
世界也随之变小了。它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