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佳人。

云在青天水在瓶。

【企划/主线/互动文】第二章:换日以东

※关于刀剑相关同人大概不会再更新了吧,退坑太久。好像有许多小伙伴因此而不断fo上此lof,在此特地致歉,十分抱歉

※惯例的除草+留档

※虽说是互动可私心写成了主线,因为是个难得完整的好故事

※这个企划里大手太多啦,我能再吹明治企一整年!第一次参加的企划是明治真是太好了QWQ

※全文1w3,字体粗细转换为视角转换



明治17年,国际经度会议规定了一条国际日期变更线。这条变更线位于太平洋中的180°经线上,作为地球上“今天”和“明天”的分界线,因此又被称为换日线。


 贰·换日以东


他在奔跑。

身披夜色。气喘吁吁。血流不止。断刀已弃。

 

他倒下了。

他以为从此再无何物能阻拦自己,可最终,拦住他的正是他自己。

明明狂奔时身侧掠风,倒下后却如孩童。

 

他倒下了。

濒临死亡般大口喘气,灌铅的四肢无法移动分毫。他笑得断续喑哑,自嘲起此前的血雨腥风、穷途末路,感叹着之后的未知命数,抑或,就此终结。

坠入黑暗前,他恍惚地想,原来自己已是疲累不堪。

而此刻,无痛、无忧、无悲、无喜。

 

他已无力再逃。


春色正好。樱花满枝,蝶翼翩跹。白鸟自天际舒缓飞过。

隔过巨大且明净的落地窗,鹿又凉子好奇地打量起了少年的背影——有些驼背。他正认真地扫地,许是凉子的目光太热切,他停下动作,警觉地回转头来,吓得少女赶忙埋头佯装读书。

“鹿又小姐对镜斋感兴趣么?”

头顶突兀落下的女声惊得凉子差点碰翻了瓷杯。

“请,请别吓我呀,芜木小姐!”凉子手忙脚乱地扶稳杯子,“做贼心虚”地轻嗔道。

“抱歉抱歉。”芜木虚方俏皮地眨眨眼,顺便对窗外不明所以的镜斋挥了挥手。少年点点头,便继续专注手上的工作。女性笑,“镜斋修缮的手艺可是徒然堂一绝,如果鹿又小姐的‘九十九’因意外而部分损坏的话,不妨来徒然堂找他吧。”

凉子点头。上次签契约时就有所耳闻,彼时店长则介绍得更具体些,譬如,镜斋修缮是不分‘九十九’和“狂百器”的。

狂百器——这是一个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生活里的陌生概念。听说是由于付丧神因“念”太深进而“浊化”,或是其他原因,以致发狂,吃人杀人,为害四方。

她对此并没有任何实感。因而也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

虚方见她如此,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纷乱如雨脚,从天花板一路砸下楼梯——凉子小声唤了句“式先生”,而阿式却一反常态,板着脸、抿着唇,匆匆出了徒然堂。铃铛几声脆响,随后禅杖轻摇,足音跫然。少女又是一愣,目送着浅原一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铃铛声声里,最后迎来了熟悉的竹绿色。男人的身形挺拔似修竹。凉子这次便只是投去了眼神,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但青年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凉子有些意外,笑了笑,朝他轻点头,算是打招呼。

八百屋凪彦则回应似的颔首,略略为难地瞥过大门。

女孩便抬了抬手,示意他请便,不必在意她。

凪彦淡淡一笑,也跟着出了店。

从不挽留任何人的留声机仍在尽职地歌唱。方才驻足店内的剑拔弩张之意早已散去。鹿又凉子眨眨眼,“芜木小姐,他们这是都有任务么?”

芜木虚方歪了歪头:“好像是的,很少看见清净屋们集体出动呢,而且还持续了三天……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啊。”

清净屋——多为侍奉神佛的神职者,亦不乏手艺精湛的匠人,具备斩妖除魔的异能,至于这个“妖魔”……自不必说,是那些作恶多端的狂百器了。

居然持续了三天么?凉子有些诧异,应了声“是啊”,抬眼望了望静立在一旁的真黑。女性正若有所思地远眺窗外,察觉到了凉子的目光,眸光闪了闪,偏过头来微微一笑。

 

彼时的凉子尚不知真黑究竟感知到了什么。

有一瞬,天高日远,徙鸟隐没。

 

而隐隐的预感只在少女心中松松停留片刻,便不知所踪了。这一天,鹿又凉子的生活依旧如常。

这理应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无忧无患、无灾无难。唯一可以称之为“意外”的事件,也不过是因为贪恋愉英堂的氛围而逗留太晚,匆忙奔出书店又一时兴起抄了小路。昏暗的巷子里砖路崎岖,少女拽着九十九的衣袖,小心绕过歪斜不平的砖面。

直到她踩中一摊液体为止。


……生人的气息。

原本辗转梦境的思绪忽被惊醒。无奈眼皮太沉重,他费力掀开眼帘,也只是虚虚一条缝。一切皆是模糊的黑色。人声忽远忽近,仿佛隔过了一汪湖。而他躺在湖底,任由声音细碎地落入耳畔,不成字句。

唯独那股生人的气息仍驻足身侧,久久不曾离去。

……那群清净屋的追来了?

思及此,不由指尖微动。

业已没有气力留予自己抵抗,可他依然试图思考。思绪渐渐沉下去,好像就要沉入无止境的——


凉子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堪堪拽住了真黑的手臂,才没有因此摔倒。

铁锈味太过浓重,肆意蹂躏她的嗅觉。她瞥过真黑。这窄巷里昏暗得紧,并不能瞧见女性的表情。凉子咬了咬唇,遂犹豫地俯下身去,先是出声询问,见没有回答,便摸摸索索地探上鼻息——还好,尽管微弱。

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正准备站起身来寻找医馆时,月光乍盛,泻入巷中,点亮了怀中人的面容。

竟是个满面血污的小男孩。而她踩中的正好是他身旁的血。

猫耳耷拉,额发凌乱,破碎的面具欲落不落,露出了紧闭的眸子。黑色的衣服破烂不堪,白色的外边沾满暗红。凉子不忍再看,轻轻拨开他绺绺汗湿的刘海,他便仿佛有感应似的,深深蹙起了眉头。

等等……猫耳?

凉子一惊,慌忙抬头望向真黑。

女性却缄口不言,只顾盯着男孩,片刻,看向她,淡淡说道:

“此物不可。它是狂百器。”

脑际“嗡”的一声。她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鹿又凉子从未料到,“狂百器”这个词会以如此伤痕累累的方式闯入她的世界里。

大抵是这个词沾上了太多的该与不该、逾界与否,罄竹难书般昭示了不应出现的异常——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拔高,轰鸣如擂鼓,几欲冲破胸腔的阻隔,又隆隆碾过近乎停滞的思维。可源于心底的某个声音,却好似增上寺里经年回荡的佛钟。随着她鼻间腥味的加重,愈发洪亮,愈发坚定。

她攥紧了双手。

那个声音在说——

 

“……不,我要救他。”

语气强硬。

“真黑,我要救他。”

声音发颤。

“无论他是谁,发生了什么,既然他满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白痴。“狂百器”三字和杀人犯又有什么不同?鹿又凉子,你这是在救一个杀人犯!

心里的另一个她如是咒骂道。字字喧嚣,掀起风暴。

这样做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那可是狂百器,万一伤好之后以怨报德,那你珍视的家人或许都会死在你一时泛滥、不计后果的同情心之下。

你能负责么?你能承受得住么?你还能活下去么?!

 

“……就算他不是‘人类’,就算他曾沾满鲜血,我也要救他!!”

 

颤音落入昏昏窄巷中。掷地有声。

凉子微微喘着气,捏了捏手心,已是薄薄一层汗。

我已鲁莽地断了自己的后路。她自嘲地心想。

真黑凝望着月色下强自镇定的少女,她光鲜的振袖蹭上了斑斑血迹。女性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语含叹息。

“……附近有家医馆。”

妥协似的。顿了顿,“把佛珠先给我保管吧。辟邪之物只会让他伤势更重。”

凉子歉疚地憨憨笑道:“谢谢你。”


“……不,我要救他。”

声音突然清楚明晰,一如此刻淌进他眼里、驱散黑暗、皎白纯粹的月光,继而,霜华满地。

他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

 

——哇,是猫咪呀!

女童双眸闪亮。

 

——真黑,我要救他。

少女声音清澈。

 

白霜之中,她紧绷的下颔和抿紧的唇线,刹那间竟和他梦中的陌生女童重叠了起来。

……疼傻了吧。他心想,随即,再度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梦里浅湾落日,芦苇深深,澄金的波浪拥抱了他。休憩般温暖。


鹿又凉子关上房门,确认门锁锁好后,才长呼出一口气。

这一晚实在是过得太离奇,一旦放松,疲倦就不由分说地袭上大脑。

 

此后,凉子背着小男孩敲开了医馆大门。她掏出了身上全部值钱家当,让尚在惊讶于“这孩子为什么会长了一对猫耳”的医生闭嘴乖乖包扎,再连夜把他背回了鹿又家。尽管无法令真黑长时间呆在他身旁,不过还是能让她避人耳目,将他偷偷送入自己的房间。

盘算着真黑是时候该到二楼了,凉子眼观鼻鼻观心,既不反驳也不放空,虚心接受了鹿又诚一的说教。

自十年前的“神隐”后,青年便再未迎来如此坐立不安的夜晚。尽管暂时瞒住了父母,但妹妹迟迟不归,他真是怕极了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几度出门寻找未果。结果妹妹好容易回来了,居然还灰头土脸、满身污渍,这怎能叫他不急不气?

见她乖巧得像鹌鹑,诚一一口气哽在喉头,随后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而少女总算是瞒住了身上血迹的秘密,愧疚得在心里直跟哥哥道歉。

 

此刻,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孩,少女疲累得吐不出一句丧气话。

他仍旧紧皱眉头,像被魇住了似的,一字“川”纹深得好似刻刀镌下的痕迹。那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血止住。雪白的绷带缠在他身上,倒像是缚住了这只黑猫似的。她轻叹,声音有些飘忽。

“真黑,我真的……救了他啊。”

付丧神抬手别过她鬓发。“后悔了?”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她攥了攥拳,欲言又止。没有“只是”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杳杳沉沉的夜里,那支瞄准他的破魔箭离弦而来。

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呵。那向他逼近的箭矢却好似携了星火。在他的眼里,在他的眼底,深深烙下痕迹。

灼烧般疼痛。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挣扎。他睁大双眼,盯着那星火冲破夜空;他展开双臂,期冀着犹如恩赐的死亡——让他和他的名字一同归去。

这箭能穿透夜空,想必亦能刺破他胸膛。刺破了,刺穿了,穿透了,也不过是模糊空洞的血肉,也不过是寂寥原野上呜咽不息的风。

因为他本就空无一物。

 

他醒了。


凉子反常地起了个大早。倒不如说,其实是没睡好。真黑坚决不让她和男孩同睡一张床,少女心想拧不过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便灰溜溜地抱着被子去了书房。万幸的是她早已掌握了哥哥的作息时间,刻意调了闹钟,晨光熹微时再偷偷钻回自己的房间,力求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结果实在是绷不住了,凉子回房还没一刻,倒头便栽在床边,喊也喊不醒。

睡过两小时,凉子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打着呵欠来到了厨房。趁诚一还在洗漱,她叮嘱阿妈多煮一碗鱼肉粥,温着,等哥哥走后再来拿。随后,少女胆战心惊地送走兄长,在迎来父母的间隙里,她赶忙端起碗勺往二楼跑去。溜进卧室,她喘匀了气,心说怎么跟做贼似——

“的”字未落,她一怔,抿了抿唇,淡淡道:

“……你醒了啊。”

小男孩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不得不说,这真是奇怪的体验。如果她能安然无恙地送走这个狂百器,说不定几十年后还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子孙听,就说你奶奶我当年还是救过狂百器的人,哈哈哈。

凉子在心里打趣,不动声色地走近床头,轻轻拨开置于正中的面具——它仍旧残存一半——将热气腾腾的鱼肉粥放在桌上。那个小小的本体不在了,想必是被他拿回去了吧。是只极可爱的招财猫,可惜和他一样,伤痕遍布。

他的目光刺人得很。分明是迎月盛开的金盏花,花下的浓影里却满是怀疑、不解、敌视,甚至,还有少许憎怨。

凉子瞥过他,用勺子搅了搅粥:“能吃么?不烫。”

他没有说话。

少女眨眨眼,“哦,没毒。不信你看我。”她自己吃了一口。

他仍不出声。

麻烦了。鹿又凉子心想,他的敌意比她想象中要来得深得多。她望了望床沿静立的真黑,轻轻说道:“你放心,要害你我早就下手了,何必还给你包扎呢?”

猫耳微动了动。须臾,被子起伏了一下,又起伏了一下,他似乎想坐起来,却因为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使不上力。凉子见状,想去帮他。

“……别碰我!”

他终于说话了,低沉凌厉。少女一惊,尴尬地收回手,继续看他挣扎,待他坐起身来,倚上床头时,已是满头大汗了。凉子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捞过外套披在他肩上,使劲拢了拢,再从兜里翻出手巾。“啊,我忘了。你讨厌我碰你。”她挠挠头,把手绢搁在床边,“你用吧。还有,你伤口裂开了,待会儿得换药,我不得不碰你,你……你忍着点?”

反正你现在也手无缚鸡之力。她努力把这句咽了回去。

他拧紧了眉宇,揪着外套边缘,半晌,才低低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沙哑。

果然还是会问这种问题呀。她坦然回答:“不为什么。眼前有个小孩子倒在血泊里,任谁都会去救的。”

他瞠目,随即激动地扬高了音量:“不是这个!别装傻了喵!你知道我是狂百器的吧?!”

凉子又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心说猫咪语尾都是带“喵”的么?这样还挺可爱的。然而,看他眼神愈发杀气腾腾,她只好敛起了笑脸,咳嗽两声,稳静说道:

“我知道啊。不过,问罪、制裁或是净化你,都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我只是个普通人,做好普通人该做的事就行了。”

小男孩愣了,似乎全然没料到她的回答,呆呆地望着她。

 

“普通人……应该做的事?”

“嗯,就是救你。”

 

他再次瞠目结舌。这回持续得久了些。而她只是淡然和他对望。男孩不知在想什么,慌忙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拍打着被面,哑声驳斥她:“……蠢死了喵!!!”

“嗯,是啊,是挺傻的,”她笑,“别太激动了,当心其他伤口也跟着裂开。上药时会很疼的。”

他停下了动作,胸膛剧烈起伏。他别过视线去,咕哝道:“……我刚才骂你傻,你不生气吗喵?”

“不生气。你说得挺对的。”

“……你可真怪。”

是啊。我可真怪。凉子想道。她端起碗,碗壁温凉。“你等等,我去热一下。虽然我不清楚怎么治狂百器,不过吃两口食物总能让你平静一下的。”她指指手中的碗,朝他挥挥手,便走出了房间。

 

通向一楼的阶梯忽然很长。

长到不见尽头,却又能捕捉几星萤火,路标一般。

她笑了。


她太奇怪了。

目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窝火地想道。

真是太奇怪了。区区一个人类,居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他,还大言不惭地讲些漂亮话。

他所遇见的,从来都是畏惧他、死于他刀下的人/九十九,和想要把他赶尽杀绝、费尽心力想净化他的人/九十九——倒是有个兽形九十九救了他来着,说是什么“报恩”,他没听懂还惹得它勃然大怒——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不怕也不问,不袖手旁观也不过多涉及。

况且那还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年轻女孩。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肯定是他还未触及她最珍视的部分。

他冷冷笑了,又嗅了嗅外套,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他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真是难闻。

却不曾脱下。

 

猫抬眼打量着床边的九十九。黑发女人看上去总是闭着眼的,气氛柔和。日光浸润她身,竟透出一种神圣感来。他便忍不住出了声:“……喂,我说你。”

女人并未有所反应。

“嘿,叫你呢喵。”他扬声道,“你是她的九十九?”

她点头。

还是听得见嘛。他不屑地想,而后嘻嘻笑开来,“我说啊,她救狂百器这件事,你居然同意了吗?”

她再点头。

黑猫撇撇嘴,欲言又止。不行,太没趣了,问她不如直接问那女孩。


鹿又凉子回了房,锁上门后,端着碗坐好。

“要我喂你么?”她搅拌着粥。

男孩眯眼笑了:“好啊喵。”

真不客气。她想,但还是尽责地吹开了热气,将勺子送入他嘴中。他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嚼了嚼,立刻瞪大眼,双耳朝前,复又飞快别过头去。

“不吃了?”

“……吃!”

不一会儿碗底便见空了。凉子有些欣慰,正准备把碗拿出去,忽听得他开口,“喂。”

她抬眼看他。

小男孩笑了。这还是凉子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张狂,仿佛胜券在握般,向她投出了问句。

“你啊,难道就不怕我伤好之后一个兴起,把你全家都杀了吗?就留你一个人哦喵。”顿了顿,他压低声音,眼中掠过刃光,“到时候,你会不会恨我呢?”

 

少女攥紧了碗沿。

她不敢想象这样一幅场景:最爱的亲人们倒在血泊之中。而小男孩就站在前方,转过身来望向她,缓缓舔舐他指间鲜血。那双瞳眸刹那殷红,溅起了杀意和嘲笑。

她定会崩溃。

 

“喂,说话啊喵,回答我!”

凉子猛地回过神来。颊边爬过一径水痕,微微作痒。她慌忙用手抹去,垂下眸,盯着碗沿,盯着自己骨节泛白的手指。她白着脸,嗫嚅着,还未开口,眼泪便已决堤。

“……会的吧。我会……恨你的。”

她望向他——望向他胜利的笑容。

她皱着眉头。看不清他。看不清他缘何提出如此残忍的问题,也看不清自己为何这么犹豫不决。她抬手再抹去,吸了吸鼻子,颤声继续道:

“不过,我会更恨我自己。”

笑意寸寸冻僵。

“如果当初,我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救你的话,也不至于会落到那般田地。”

 

——他生气了。

隔着稍稍模糊的视线,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怒意,尖锐地逼过来、压过来,仿佛久攻无果的军队,倦与怒缠绞在一起。

旋即,这股狂暴的怒意从目光落至言语。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老老实实说出你恨我不就行了吗?!!”

 

她吓了一大跳,“我说的是实话啊。”

“你说的是漂亮话!”他气急败坏地反驳。

凉子愣了愣。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眼中的“漂亮话”啊……的确,挺像的。

思及此,她竟含泪笑了开来,在他半疑半戒备的注视下轻声道:

“那你不介意我再说一句‘漂亮话’吧?”

“……什,什么?”

 

“你不会对我的家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的。我愿意相信你。”

 

话音未落,他的怒意居然一瞬溃不成军。他震惊地瞪着她,像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手捏紧了被面又放松,好容易找回了自我,这才狠狠啐道:

“相信一个狂百器?哈,你以为我会信吗?!”

凉子耸耸肩,信不信是他的自由,她无权干涉。

只是,看进他眼底时,那一片金澄翻起了滔天波浪,触目皆是嫌恶、怨憎与疑惑。

莫名悲凉。


再度铩羽而归,黑猫想不透。这个人类的思维竟让他捉摸不透。

她为什么要恨她自己?不是应该只恨他么?不是应该厉声警告他“不许动我家人”么?不是应该……

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应该”。而她偏偏跳脱所有“应该”之外,成了那个最不可思议的“意外”。

怒火莫可名状,浇在伤口上,化作更深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喘了几口粗气,转眼间额上满布密汗。他抓起床边的物什使劲儿擦了擦,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她的手巾,随手扔了出去,却又心下一动,伸手想接住那淡蓝色的“鸟羽”。

“嗵”的一声,他栽在了地板上。

那股淡且神圣的气息忽然接近。他费力转过头来,从心底里感到了排斥,因而朝女人呲出了利牙。

她并不在意。但她睁开了眼。沉黑的夜。

“伤好之前,不可离开。”

声音沉静,却好似利刃扼住咽喉。

他一愣,随后嗤笑,“你说不行就不行吗喵?你家是天王老子还是八百神明啊?”

女人再未言语,甚至不曾多看他一眼,径自淡去身形,雾似的流进了桌上静置的数珠。

他费力起身,重新坐回床头,看见了女人的本体,不由蹙眉。

——原来是高高在上的辟邪之物。

身上已有数处伤口渗出了血迹,而那女孩好像是去找绷带了,迟迟未回。他呼出一口气,干脆闭上眼,皱了皱鼻子。

她外套上的隐香,似乎沾在他身上了。

……真难闻。

不多时,黑猫沉入了梦乡。

 

梦里月色粼粼。一朵纯白百合沾露而绽,就要亲吻他的胸膛。



令少女奇怪的是,此后竟然就这样相安无事了。

尽管前两天他仍对她冷脸相待,但万幸不再有所反抗,更不再做出任何名为“试探”的“攻击”。纵然每次换药时小男孩还是会有所抗拒,不过也只是呲牙怒瞪的程度。

不知是从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起,他便任由她细心给他换药、换新的绷带,既不朝她呲牙,也不对她怒目圆睁了。

 

凉子尽量温柔地缠好他上半身的伤口,将他细瘦手臂上尚未愈合、或深或浅的伤痕收入眼底,抿抿唇,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疼么?”她问。

“没感觉喵。”他答。

她不由抬眼瞥他。

“……干什么啊喵。”他有气无力地瞪她。

——态度真的一下子软化了不少。他的心境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呢?

将疑惑收入心底,她笑了:“午饭想吃什么?我让阿妈给你做。”

小男孩撇嘴:“付丧神不吃饭不会死。否则你的九十九早就翘掉了喵。”

“我知道呀。不过你不是很喜欢吃鱼肉粥么?”她轻快地说,“我就想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猫耳敏锐地动了动。

他瞪她一眼,拖长音调:“不——要——管——我——喵——”顿了顿,上下打量她一番,在她云里雾里的目光中,咧嘴坏笑道,“自己多吃点儿吧!没胸没屁股的,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喵!”

“……”

少女气得满面通红,直想用手里的绷带卷揍得他满地开花。

不过,到头来也没有化身花农,凉子气呼呼地把绷带卷扔在他怀里,背过身去。

“接下来你自己换!”

“我开玩笑呢喵。我手疼,你快来接着给我换啊。”

凉子又急又气又想笑,“换什么换啊!我就帮你换上半身的,下面的你自己来。”

身后突然静了下来。窸窸窣窣几声响动后,他的声音里又满是调侃了。

“我说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

小男孩终于受到了花农凉子的制裁。

 

这一天过得十分惬意。凉子在书房小憩一阵后,选择在卧室里看书。他也不吵不闹。大多时间她转身看他,都在闭眼睡觉;偶尔会同他四目相接,她冲他笑,他就别过头去。

凉子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还未匆匆擦去,便听他闷闷出声道:

“喂。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

她转过身来:“问什么?”她不是问过很多问题么?

小男孩别别扭扭地错开目光:“……随便什么啊喵。”

凉子歪头想了想:“那,你为什么不‘攻击’我了?”

“啊?”他睁大眼,而后反应过来,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好玩,我懒得‘攻击’你。”

“好吧,我问完了。”少女诚实地说道。

“等,等等!”他慌忙喊住她,“什么叫‘问完了’啊!你不就问了一个问题吗喵!”

她无辜地眨眨眼:“可我就这一个问题想问呀。”

男孩儿着急了,金盏花似的眼瞳骨碌碌直转。

“你不是还能问些其他的吗?比,比如说,名字啊武器啊本体啊名字——喵!疼!”

他突然吃痛地捂住嘴。

“怎么了?!”凉子赶忙放下书,凑近看他。

他包着眼泪花儿,另一只手干脆糊在她脸上,使劲儿往外推。

“没,没事!咬着舌头了喵!”

少女一愣,捉住他手腕,仔细瞧了瞧,旋即无力地瘫坐在床边。

她心想自己好像是对病患有点保护过头了,迟早得吓出心脏病。又突然记起她迟迟未归时鹿又诚一那番焦急的模样,想来这种“过度保护”或许是遗传也说不定。

她不由笑了起来。

“我以为不能问你名字呢。”她说。

他瞪她一眼:“……总不能每次都叫‘喂’吧。累死了喵。”

“也对,”少女点点头,“我叫凉子,鹿又凉子。”

“我叫……九默。”

——不知为何,中途有所停顿。

但见他认真地用食指在被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九默”二字。她惊讶地看着折痕组成的名字,又瞧瞧他凝神的表情。

“九默真厉害啊。”

“喵!”

他自豪地挺直脊背,眯眼唤道。

 

日光似是未经揉搓的少年脸庞,温可明媚。薄帘在微风中摆荡,漪沦涟涟。倏忽一室柔暖。

凉子悄悄想道: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呀。


月华淋漓。缓慢东逝的时光顺着清溪迤逦远去。白色的百合花静得融入了空气里。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它,可他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它的幽香——他曾唾弃在心,恨不能远离,到头来却仍是悖“心”挨近——抚慰着他的伤痕、他残破却尖锐的尊严,以及,他并不存在的“自我”。

那朵百合并非月光,更非星火。

但它有着月光颜色的花瓣。但它比星火更触手可及。

 

女孩儿忽然从书中抬起头来,问:“九默,你知道换日线么?”

“……喵?”黑猫正神游天外。

“这本书上说,人们在地球上画了一条线,并且规定这条线的一端是‘今天’,另一端是‘明天’。”她比划着。

他似懂非懂地皱皱鼻子:“什么鬼规定,真奇怪啊喵。”

她便笑了开来:“是啊,真奇怪。”

黑猫被她笑得心里直别扭,“有话就说啦!”

 

“嗯,我只是在想,”女孩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说,如果我从换日线的这头,跨一步过去的话,会不会……就能从‘今天’走到‘明天’去了呢?”

——她的目光直直的,却又像是穿过了他,抵达更远的空间。

 

会么?会这么简单就跨越时间么?他不知道。所以他也只是低声说:

“……想得真美。”

她倒不恼,淡淡一笑,“也是。”

 

瞥过她的笑脸,黑猫竟有一瞬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驻足徒然堂前,凉子收回了欲推门的手。

天色不佳,重重云影倾轧而下。她望见了屋内芜木虚方的倩影,亦望见了熟识的付丧神们,她不曾试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徘徊门外,一窗之隔。到头来,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决心离去。

步伐忽止。

“——浅,浅原师傅,式先生。”

被唤及名字,二人皆是友善一笑,而凉子刹那却只觉被抓了个现形,无处遁身。

 

她的心底甚至骤然生出了一道无法言明的隔阂。

面对曾数度化解她心结的浅原一真,面对仿佛邻家兄长般平易近人的阿式,她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黑与白的罅隙之间。

 

——不行,不能告诉他们。

 

少女定了定心神,挥去了奇怪想法,礼貌地回以笑脸:“午安。”

“鹿又小姐好。”僧人微礼。

“哟,鹿又,好几天没在徒然堂见到你啦。”

阿式则更活跳些,毫不介意地拍拍她的肩,“今天这么巧,不如和我们进去喝杯茶吧?你不是一直想和浅原再好好聊聊嘛。”

少女无意向后缩了缩,眸光微闪,“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今天……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喔……”阿式收回手,挑眉打量她片刻,复又探问出声,“鹿又,你没事吧?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青年认真的神情令凉子一瞬哑然。她不由在心里痛骂自己,面上则慌忙掩饰好,匆匆笑着鞠了一躬。

“我很好,抱歉让二位担心了,再见。”

说罢,她逃也似的飞奔了出去。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

尽管能和九默和平相处,她很开心,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更何况,他们其实本不该如此亲昵。

九默的伤势日渐好转,他能下床走动了,但伤口总是固执地不肯完全愈合。这或许便是界限了吧。

——而那晚,她救了他,已是竭尽全力。

是时候了。

少女无言地站在卧室门前。

不管再怎么不舍……是时候了。鹿又凉子。

 

她隔门轻唤:“真黑。”

随后,女性穿墙而来,在她面前站定。

“九默呢?”少女悄声问。

“还在休息。”

“……嗯。”她心下松了口气,捏了捏拳,催促自己继续说下去,“明天,明天我就去请川辺先生来。听店长说他能治好狂百器。九默的伤不能再拖下去了。”

真黑看着她,“决定了?”

凉子垂下眸来,点点头,从喉中挤出了剩下的话语。

“我原本想过请熟人来。清净屋懂得如何修器物,一定也懂得怎样让九默‘复原’,后来想想,还是请川辺先生来,或许会更彻底些。现在诚一哥已经在怀疑我了,而且,今天遇着了浅原师傅和式先生。他们,他们都很关心我,可我却因为他们是清净屋而不得不疏远……”

这种罪恶感几乎要压垮她了。少女的声音愈发破碎,不成字句。

她抬起头来,踌躇地望着真黑。

“真黑,你说我——”

 

我是不是已经足够努力了呢。这样做是不是仁至义尽了呢。

真黑,评判标准究竟在哪里呢?

 

下一秒,回答少女的并非真黑的声音,而是接近尖锐狂啸的破裂声。

凉子一怔,还未弄清声音源于何处,便见真黑迅疾夺门而入。少女慌忙跟上去,落入眼帘的是正对房门的窗户——现已化为地上晶莹无数。

而小男孩本应熟睡的床上,此刻空无一人。

真黑转过头来,肃声道:

“狂百器逃走了。”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拔腿跑出。


月光破碎了。星火消失了。百合枯萎了。

世界再度暗淡无光。黑猫重回湖底,寒凉刺骨。

脑际无数次倒带、倒带、再倒带,少女的声音可憎地撕裂了他。

 

清净屋。清净屋。她认识清净屋。她认识那群清净屋!!!她正准备通知他们来!!!

 

他在奔跑。

伤口开裂。鲜血四溢。疼痛轰鸣。视界不清。

 

天穹向他沉沉倾塌而来。仿佛下一秒便要把他碾作尘齑,永世不得翻身。

乌云汇集,群群笑他这般狼狈不堪;嘲笑声是黑色的,将眼前覆作无光。

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自天际挣脱而下。

 

一滴。

——你醒了啊。

 

两滴。

——我只是个普通人,做好普通人该做的事就行了。

 

三滴。

——我会恨你的。不过,我会更恨我自己。

 

他疯狂地迎向倾盆大雨,紧咬牙关,声嘶力竭。

——我愿意相信你。

 

“你果然不曾相信过我!!!!!!!”

 

鹿又凉子,你这个骗子!!!!

 

他倒下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皎洁月光洒满他的梦,更不会有纯白百合亲吻他胸膛。



少女冲出了家门。

她晚了一步,家里的车夫已载着父亲先行离去了,她便不再犹豫,决心一路狂奔至徒然堂。事到如今,能找到九默的,只有川辺镜斋或清净屋了。

真黑和她兵分两路。尽管真黑无法具体探知狂百器的存在,但真黑比她速度快,若是挨近的话,也能觉出两分异常。

少女竭尽全力地奔跑,和面带诧异的行人们擦肩而过。

她明白,她这是在同时间赛跑。九默的伤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开裂,能快一秒找到他,都是让他活下去的筹码。

 

不知何时下雨了。起先是微凉的一两滴,刺在面上,有些疼。不一会儿势头就大了起来,雨脚乱得像她狂跳不止的心脏。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

九默在哪里?他能逃到哪里去?他——

鹿又凉子踉踉跄跄地冲进徒然堂,几乎是进店的那一刻,就狼狈地跌倒在地。芜木虚方本在接客,吓了一大跳,赶忙迎上去,把浑身湿透的少女拉了起来。而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死地抓住虚方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问道:

“川……川辺……川辺先生在哪儿?!”

“鹿又小姐,您先别急。”

虚方扶着她,“镜斋是吧?他在二楼的修缮室里,您若是想——哎,鹿又小姐?!”

凉子早已冲上了二楼。

 

没有时间了!!

 

独属于二楼的静谧被湿气和足音一同打破,消匿无踪。

少女毫不客气地打开古董区的大门。端坐沙发上的女童安静地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你找谁?”

“川……川辺镜斋先生。”凉子扶着门框,哑声回答。

她便不再多问,伸手指向房间更深处的那扇门。凉子匆匆谢过店长,大步流星地赶过去,急切地敲门。第三声后门便被拉开,未被绷带遮住的绀青眸子直直看着她。

鹿又凉子“嗵”的一声跪了下来。

“川辺先生,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她想过了,如若这一切的起因皆是源于她的失言,致使九默就此失踪,甚至不复存在的话,余生诸多时日,她定会负起这份罪债,日夜责罚自己。

无法偿清。不得翻身。

 

说时迟那时快,壁上忽然浮出一方人影。

“凉子,找到了。”

——是真黑。


雨势极大。

少女踏过满街泥泞,跟着付丧神七拐八弯。却见这街景愈发熟悉起来,她睁大眼,跑过岔路口的医馆——是她送九默去包扎的那间医馆——拐进稍暗的巷子里,第一眼便看见了倚坐在墙边的小男孩。

满面苍白。

“九默!!!”

凉子的哭喊被雨水冲散。

她紧紧抱住了男孩,湿冷的触感让她抑制不住地发颤。

 

她不敢放手。男孩的呼吸已被雨水埋没,仿佛要随着这湍湍雨流,一同消失不见。

 

突然,冷凉的雨水不再落下,像是被什么接住了似的——她惶惑地抬起头来,先看见了红色的伞面。在看清来人面貌后,瞳孔骤缩。

“麻烦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鹿又。”

熟悉的大阪口音。微弓身、递出纸伞的青年为难地笑言。眼角一道斜痕锐利如刃。

她直起身,松开双手,转过来,面对他,攥紧了拳。

雨点不断打在伞上,响声杂乱无章。

“……式先生。”

 

青年细长的眼眸不断有光,明灭不定。而少女直视他,做出了护住身后人的姿态,抿紧了唇线。

凉子不断思考着万全之策,可阿式不动,她便无法做出对策。气氛一时僵持,雨幕间,真黑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是我请他来的。”

“……嗳?”

“啊,对对,我正走在街上,突然撞见你家真黑。”阿式顺势收了目光,挠挠头,“她说病人出逃了,但她没办法探知,就拜托我找一下人。”

 

哪成想居然是这孩子啊。

几天前还同他鏖战,清净屋们集体出动,最终也未能净化他。

而此刻,形势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展开:普通人为救狂百器,和清净屋对峙不下。

个中主角若非他,这场面还真叫他唏嘘感叹。

 

少女咬住唇,瞥过背后的男孩——他面如纸白,气若游丝。浸湿的绷带满是血痕。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式先生,”她遂扬声道,“谢谢您找到九默。”

少女直直地看着他,不打算退一步。

“但恕我不能将九默交给您。他伤势一天未愈,就仍是我鹿又家的病人。我曾承诺过会救他,便不打算食言。”

青年的长眸一瞬划过银光。而那刀刃正架在她的颈旁。

凉子暗自心惊,深吸一口气,沉声继续道:

“所以,请您切勿插手。等川辺先生治好他,九默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离开我的。到那时,您大可继续您清净屋的本职工作。”

 

雨声一股脑压了过来。这对视漫长得竟令她不得呼吸。

——可她不能退步,不能就此退却,这是她应尽之责、未竟之事,必须由她来完成。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忽然举起左手,语含叹息。

“……好吧,我投降我投降。”

然后,阿式向她伸出手来。

“今天一天我就不当清净屋啦。我只是个被差遣的可怜鬼,光负责找人,没了。”

他轻快地抱怨着,见少女仍迟疑地望着自己,便苦笑开来。

“我拉你起来吧。送佛送到西,这孩子不快点送回你家,恐怕真会没命的。”

暗红的伞面化开了薄光。凉子鼻酸眼热,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温暖得让她几欲落泪。

“……谢谢您!”

“不客气。你上次不还请我吃了饭么,一笔勾销啦。”

 

终于,雨势渐弱。


夜半时分,川辺镜斋才从凉子的卧室里步出。少年迎上她焦急的目光,向后退了退,静静宣布道:“……修好了。”

心中块垒尽去,少女顿时身形不稳,被真黑扶住。她感激地瞥过真黑,向镜斋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川辺先生。”

“……不,不客气。”

镜斋摇摇头,径自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凉子望着面前的房门。隔过这道门,她便能见到完好的九默了。可不知为何,她高兴不起来。

 

自鹿又凉子将陌生男童带回家起,鹿又家实则发生了好一场“动乱”。凉子打死也不解释男孩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这是我欠他的”,把父亲气得够呛。

但眼看女儿淋雨归来,面色煞白,当父亲的也于心不忍,便状似盛怒地不再管她,将事情全权交由诚一处理。鹿又诚一自是知晓妹妹气性的,知她“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索性把她扔去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去了浑身湿气再说。

凉子明白,这是哥哥最后的让步了。她乖乖洗了个澡,刨了几口饭,便继续站在房外,不动不语。

直到夜幕降临,凌晨已过。

镜斋走出。

 

少女闭了闭眸,叩门道:“九默?我进来了啊。”

她走入漆黑的寂静里。星月皆无的夜晚,男孩的双瞳亮如两盏灯火。

上一秒还远得她鞭长莫及,眨眼间便闪至她面前,携着抵上喉咙的刃物,他明明似星的眼瞳里,烈火灼灼。

她只要再往前凑近一分一毫,想必就命丧刀下了。

可她一点也不怕。

她静静问他:

“你要杀我么?”

 

黑猫嗤的一声笑了。

他不再身处湖底,他正站在夜里。凛冽的风啸过,他眼中的火更旺。

可那不是星火。

 

他说:“我杀你干嘛啊喵。你依照约定治好我了,不是吗?”

 

听着他说话,凉子忽觉说不出的悲伤。

她轻声说:“……对不起。”

——这是她欠他的道歉。

 

她已从“明天”回到了“今天”。尽管他们相距仅有半步,可她深知,其中早已隔开了鸿沟与天川。她已无法再去往“明天”了。

 

对不起。

 

黑猫笑意更甚。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笑。或许笑容是最简单的,只需咧嘴、露齿便可。

他向后跳开一步,收刀入鞘。

人的夜视力不如猫,她肯定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看得清。她还是初见时那副模样,不悲不喜。

他心想,这样就好。

于是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极狂妄,空洞地撞在墙上,随即,充斥在整个房间里。

 

“你真是蠢死了喵!!被骗了都还不知道啊你!!还傻兮兮地跟我道歉,哈!告诉你,你被我利用啦!!哈哈哈哈!!!现在我也完全恢复了,是时候该继续去干坏事了,把人类和九十九全都宰掉,宰掉喵!!!”

 

他疯狂大笑,背过身去,迎上黑夜。

 

笑声戛然而止。

此去前路,再无纯白百合,静静伴他度过通宵寂寥。

世界刹那重稳。

 

“——不过,鹿又凉子,你虽然挺无聊的,但并不弱小。这一点,我……我就勉强认同好了喵。”

“就这样。……再见。”

 

徒留话音落地。少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哪怕一丝一缕。

可最终,她也只是握住了虚无。

 

他将重归人世,重新面对清净屋,面对人类,面对九十九;

而她重拾安稳,此后生活,不必撒谎,不必瞻前顾后,更不必担惊受怕。

 

“笨蛋九默。……再见啦。”

 

我愿成为雨,从此维系天地。

可我要变成什么,才能牵系你我?

一如“今天”与“明天”,相会就注定离别。

 

“你说,如果我从换日线的这头,跨一步过去的话,是不是……就能从‘今天’走到‘明天’去了呢?”

“……想得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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