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说什么?”
嫁给他?
不是说嫁的是……啊,他当时并没有说嫁给谁!难不成季梓医早就开始盘算这件事了?!
唐蔚然发觉自己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拼了命地折磨她,让她恨他,又在今日突然让她回忆起一切,还说要让她……嫁给他?
怎么可能?
近亲之间成亲这可是不被允许的!况且她并不喜欢他!
是的,即使季梓医是她的亲生哥哥,可这并不能用于抵消之前他对她做过的所有事。
唐蔚然的双眼终于变得清明,她抿着唇,悲哀地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癫狂的男人。
“我不要。”
她摇头,静静地说:“哥,我拒绝。”
男人曼妙的身体随着她的话语一寸寸地冻结,季梓医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唐蔚然应该是完全臣服了才对,为什么,为什么还有反抗的余力?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少女的声音清亮而果决:“我说,我不想和你成亲。”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一句!不应该是这样的!”季梓医抱住了头,试图把她那直直贯入脑中的话撕碎,分崩离析,他忽然笑了,笑得浑身颤抖,揪住她的衣领把她微微提了起来:“你不该说这句话,涵涵,重新再说一遍,哥哥听着。”
唐蔚然仍旧哀伤地注视着他。
她的哥哥,那个曾经是她一整个世界的哥哥,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曾经那个活在她记忆里,鲜衣怒马的翩翩小少年,临畔赋诗,四书五经皆可脱口而出,笑容温润如阳光浸润的翠玉。
可,现在呢?
她再度启口:“我……”
“——唐蔚然已经说了不想嫁给你,所以请你别离她太近好么?变态兄长。”
熟悉的男声似是从天而降。
虹光乍溅!利刃所及之处,月弧闪现。
唐蔚然只觉手脚一松,向后坐在了地上,接着被一股力量向后拽了过去,眼看着就和季梓医拉开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又气又笑,恨不能一脚踹醒这个人的脑瓜。
“你怎么又跟上来了!?”
陆子皈把她护在怀里:“这你得问包子。”
“喵~”说完,趴在男人头顶上的白猫心有灵犀地叫了一声,挺胸抬头十分骄傲。
唐蔚然开始怀疑起这只毛茸茸的东西究竟是猫还是狗了。
“刚才被这个人雇的杀手拦住了,然后祁景睿他们赶来帮忙,顺便让我捎个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一件浮着光萤的物什。
“这是……地渊沉星?!”
唐蔚然紧紧抱在怀中,好容易合上了下巴:“这可是,这不是……不对啊怎么搞到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待会自己去问祁景睿。”
“哎,等等?!”唐蔚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祁景睿怎么和你认识的?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我去!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子皈叹了口气,干脆给了她的脑门一个爆栗:“冷静点,这些事待会再说,现在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么?”
她恍然,再度看向了季梓医。
“好啊,真是好,”季梓医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全身爆出了令人窒息的戾气,“涵涵,你真是令哥哥失望……哥哥只好送你一程了!”
口哨声随即响彻天际。
少女脸色大变,慌忙回过头推攘着陆子皈的身体:“你快走!这是他精心培育的秘密杀手,你敌不过的!!”
陆子皈只是反手箍住了她。
“别怕,没事的。”
“……哎?”
——夜空中忽闻笛音冷冽,似是利刃从中贯穿了哨声。
五毒的……笛子?
笛音刚落,季梓医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笛音啸动,惊起暗鸦无数。
小小的身影轻盈跃下,自季梓医身后出现。小女孩扛着笛子,看见了唐蔚然,眨眼一笑:“哟,我又来啦。”
“阿鹿!”唐蔚然惊喜地叫出声。
陆子皈挑眉,原来她叫阿鹿。
小女孩将笛首横亘于季梓医的下颔上,轻轻一抬,便迫使男人仰起了头。
他的嘴角开始不断地渗出了血迹,这是毒发的迹象。
她淡淡一笑:
“中原人不是常爱说么,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的那些杀手,估计是赶不过来了。姑娘我呢,好心赏你一个枯残蛊,给你吊上半条命,留点时间好把该做的事给做了。”
男人差点咬断了牙根:“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鹿耸耸肩:“这重要么?”
“我不会饶恕你!不会的!!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嘘~”阿鹿抬起食指,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这世间万物,皆逃不过兴衰与荣枯,今日之所以给你种下枯残,而不是夺命,你为何不好好想想个中意义?”
他突然开始咳嗽,咳出了大摊的血,连声音也变得染了血似的沙哑:“我不管!!忤逆我的人都该下地狱!!!伤害我的人都该受车裂之刑!!!”
“啧。”被季梓医疯狂的样子吓了一跳,阿鹿赶忙跑了过来,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哎哟喂不行了,真疯了。”
唐蔚然只是看着他,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她想了想,轻轻唤了声:“哥哥……”
季梓医猛地抬起了头,血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明明身体已然开始受到蛊毒的侵蚀而变得僵硬,他却试图朝唐蔚然爬去。
“涵涵!快帮我解毒!再不解我就要死了!”
“你听见没有?!好啊,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萧君旬的秘密散播出去,让他下半生都过不好!”
“涵涵?涵涵?你别不理我啊?你不是最听我的了么?快帮我解毒啊!”
“涵涵!涵涵!哥哥身上好疼,你让那个小女孩替哥哥解毒,好不好?”
“涵涵,我知道你最听哥哥的话了,你看,小时候咱们一起去吃街角的那家糖葫芦,你总是喜欢吃串着水果的。”
“涵涵啊,哥哥以前待你多好呀,你晚上睡不着,哥哥就给你唱安眠曲。你磕着碰着,哥哥比你还疼。”
“涵涵,现在轮到哥哥疼了,哥哥身上好疼,你能不能帮帮哥哥,解一下毒?哥哥知道那小女孩是你的朋友,她一定听你的,是不是?”
“涵涵,哥哥错了,哥哥不该那样待你,哥哥一定改,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改,咱们也不成亲了,你想嫁谁就嫁谁,行不行?”
“涵涵,你说句话啊……哥哥真的好疼……全身上下都疼……”
一迹温热滴上了手背。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
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了四肢百骸,她也疼。
看见亲生的哥哥如此狼狈不堪地匍匐在地上,最开始是嘴角渗血,再然后是七窍,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地朝她爬过来。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阿鹿是不会拒绝她的。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看见了季梓医眼底蛰伏的凶兽。它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只待唐蔚然一开口,它便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吞噬殆尽。
“……”
这个时候究竟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其实答案早就一目了然了。
哥,我也疼,我也心疼,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导致今日你我的这般结局?
唐蔚然抹去了眼泪,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心无旁鹜,浮光掠影,对准目标——
追命无声。
一整个竹林再度恢复了宁静。
远远传来了唐家集的喧嚣,像是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遥远而又不真实。
同样不真实的,是躺在她面前的,季梓医的身体。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疯了似的手脚并用爬上前去,抱过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哥!你振作点!!”
好似有了感应,季梓医微微睁开了双眸。那双原本能够魅惑千万人的眼,此刻犹如熄灭的烛,失去了神采。
“涵……涵涵啊……”
他动了动手指,却已经没有了气力。真切感受到了体内生命的流失,一点一点一点,像是小溪湍湍,一同带走了二十多年来的点滴记忆。
听说有了一个妹妹,他欢喜得不得了,发誓一定要把妹妹宠上天。
妹妹真可爱呀,白白嫩嫩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她学会的第一个词居然是“哥哥”!虽然发音特别像介于“呵呵”和“科科”之间的东西,可他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妹妹长大了点,老是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小马虎一个,经常摔得青青紫紫一身包,他真心疼。
妹妹喜欢吃水果糖葫芦,他一定要学着自己做,天天做给她吃。
大人逗她玩,她居然说要嫁给自己,他真是哭笑不得,可是一想到长大以后自己的宝贝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了,不开心。
阿爹死了,阿娘也死了,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他好怕。
可是还有妹妹在,她还什么也不懂,他要保护她,他不能也跟着一起崩溃。
涵涵,涵涵你等等我……我把这群人引过去,让你脱险,我很快就去找你,真的,相信哥哥。
哥哥从不食言的。
好疼,全身都疼……这些人渣!!!人渣!!!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他卖到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方来?!!
涵涵呢……?涵涵在哪里?涵涵她还好么?
涵涵,哥哥好疼……好想死……可是还没有完成和涵涵的约定,还不能死。
这究竟是第几个年头了。
他居然也就这样苟活了下来。学会了许多诱惑人的技巧,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讨人欢心,他还是他么?
唐家堡……呵,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唐蔚然!你能不能别再给唐家丢脸了!好好修习天罗诡道不行么?!”
他端着茶,推开了门,“老爷。”
“啊,梓医!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死丫头,老夫当初就不该收留她!!”
他略略惊诧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这眉眼唇角……都像极了涵涵!
“哟,原来爹爹说的梓医……就是你呀。”
她轻蔑地看着他,眯细了亮晶晶的眸子,“怪不得呢……长得真漂亮。”
“你……”
“唐蔚然!!你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
中年男人扬手便是一鞭,“啪”的打掉了她的面具,猩红的鞭印掩盖不住她眼角的那颗痣,将她的双眸衬得犹如出水菡萏。
旋即,茶杯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晶莹。
涵涵,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哥哥啊!我完成约定了!
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啊,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呢?为什么不对我笑了呢?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了呢?为什么要拿那些话来伤害我?
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呢?我是哥哥呀,我是你的……亲生哥哥啊!
——困惑终于蜕变为怒火。燎原的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
连亲生妹妹也不记得他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就要被卖去小倌馆?为什么亲生妹妹却安然无事地当起了千金小姐?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这世间所有人都忘了他,可季梓涵不行!
这世间所有人都嘲笑他,可季梓涵不能!
他要让她尝尝他的厉害,他要让她知道反抗哥哥的下场,不听话的孩子,就要受到惩罚。
涵涵只能看着我一个人。涵涵只能是我的。
如果最终还是不能得到她,那他就亲手毁灭她!
季梓医翕动着苍白的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唐蔚然慌忙把耳朵凑近至他的嘴边:“哥,你说,我听着。”
忽然风动,林深,幢幢树影,落了一地碎响。
“我……恨你。”
然后,再无动静。
月光泠泠,把男人的容颜衬得愈发苍白。七窍皆渗出了细线似的血丝,枯残枯残,殒的除却他的命,还有他祸水一般的俊容。
唐蔚然沉默着将他的尸体放平,很难想象前一刻还在癫狂地又哭又笑的人此刻却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跳起来,抓住她的脖子进行他未完的报复。
于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月上西楼,唐家集不再热闹,久到祁景睿一行人都赶了过来,只是为了等他能够再度暴怒地跳起来继续报复她,可到最后,季梓医也还是没有醒来。
她伸出了手,慢慢拭去他脸上的血迹。时间有些久了,那些红痕已经干了不少,而她仍旧用指肚固执地擦来擦去。
“哥,你骗我啊。”
唐蔚然静静地说,“你说过要给我做糖葫芦吃,水果的,你还说过要带我去洛阳玩,去长安逛,你还说过要教我诗词歌赋,你看你都食言了呢。”
她拉过他僵硬的手,牵起来,紧了紧,然后笑着说道:“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介意了。”
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她拼命扯着唇角,可笑容终究还是破碎成了千万片,被泪水淋湿,被月光拥吻。
“哥!你醒一醒!醒一醒!好不好!!”
“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没有和你说,我还没能和你道歉,我还想吃你做的糖葫芦,我还想听你念诗,听你唱歌,听你说‘痛痛飞’,我还想……”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想要和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一起分享啊。
究竟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会分道扬镳,以至于最后轮到她亲手追命,杀了她最爱的哥哥?
她不知道,她也无从得知。
少女深深地垂下头,将额头抵上了兄长冰冷的胸膛。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在这个夏日的夜晚,那么凄凉。